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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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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风雪的到来,京城中也再不复往日里的热闹。寒冬的肃杀似乎随着卷土重来的战争的消息,在这一整座城中笼罩蔓延。
没有了人从中作梗,柳公子凭借着世子爷给他留下的渠道,几乎不怎么费力就能得到边疆最新的消息。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消息。
不过是战场上你来我往,有胜有负。
还有说是北疆的逆王倒行逆施,终于惹得群臣不服,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这样嗜杀好战的一个人怎堪为主,因此众臣决议之下,便拥立了摄政长公主为帝,也就是先帝嫡亲的妹妹丹姬。
新上任的女帝比起她早殇的皇兄似乎更有魄力,振臂一呼,朝野内外竟八方响应。在这样的情形下才更能看出来一个人的铁腕雄心,她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哭她遇刺而亡的皇兄,而是戴着重孝,亲自披挂上阵,讨伐逆王,替她皇兄复仇。
柳玉鸾收到底下人传来的这个消息时,不过一笑,就撂在一边去翻下一张了。相比起北疆皇位传给了谁,他更想看一看他的世子殿下好不好,是不是受了伤。
至于那个逆王……他早就是强弩之末,留着他有用才叫他蹦跶,如今他没用了,自然有天罗地网等着他撞进去。
柳玉鸾不由的佩服礼亲王当初放檀郎去交好丹姬的远见。老王爷虽然不如何过问琐事了,却似乎本能的就能掐住问题的关键。这位丹姬公主,才能并不下于她任何一个兄弟姐妹,她有野心,也能耐的下性子韬光养晦,她那个当太子的哥哥若不是生得比她早些,皇储之位究竟花落谁家,还未可知。逆王再厉害,到头来还不是做了她的踏脚石么?
“我倒是有些好奇,北疆新帝遇刺,真的是死在逆王的刺客手里么?”这事难说得很,不过真相如何,倒也不怎么重要。柳公子把手上的东西扔回传信的管事手里,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挨得火盆更近一些。他近日新捡了一只小花猫,才巴掌那么大,小东西瘦嶙嶙的,怕冷得很,又爱粘在他身上,他抱在怀里生怕冻着了它,这一年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格外小心防寒。
“据北疆传来的消息,确实是逆王派出的刺客。咱们要查一查么?”
“不用了。”柳公子拍了拍他熟睡的小猫,揉着它软软的小肚皮,指尖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十分受用的眯了眯眼:“咱们欠了丹姬陛下那么大一个人情,转过头再去查人家的家事,那像什么样子。”
“是。”管事也不多问,应承下来,顺手把他看完的那些书信都投进了火盆里,这才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这是殿下派人送来的。”
世子殿下这回上了战场以后甚少有书信寄回来。哪怕是暗地里传递的也不多,柳公子便有些好奇的拆开来看。
倒是也没什么稀罕的,寥寥的几句话,大概就是说我很好,平平安安,胳膊没少腿也没断,对面那个逆王没出息的很,前头有狼后头有虎,打不了几场他就要顾头不顾尾,大约等到开春我就能打完这场仗回来了,如此云云。中规中矩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连字都不是世子爷亲自写的。不过是底下人代笔写完了,砸上他的私印就了事。
柳玉鸾看的就是这落款的印。
那是他的印,当初檀郎在临行前交给他,他在危急关头又命管事派人送出去的那枚玉印。它又回到了世子爷手里。听说他已经见到了当初被派去传信的人,并叫管事将那人送了回来。
他身边的管事就是当时受他所托带着印信出城的二掌事。他出发的时候只知道自己手中拿着这小小的物件十分的要紧,却不知道是怎样至关重要。直到他在荒山里见到了那个少年,和他一起等到了世子爷不听劝阻执意回京,被陛下捉拿的消息。
果然如柳玉鸾所言,从消息传来那一刻起,他安排下的那一队死士便即刻护送少年启程,他们要去往北疆。照理他们早该出发,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到万不得已,柳公子不愿意出此下策。
他们带着那枚玉印是去找远在北疆的檀郎。这是一条筹谋多时的退路。
以进为退。
在礼亲王的纵容下,檀郎与柳玉鸾合计,连同北疆的丹姬公主,进行了这么一场冒天下之大不违的交易。原本他们防的是鸦青,是朝堂上那些容不下世子爷的老臣。他们密谋,策划,并掀起了这一场战争,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好,每一步也都如履薄冰。稍有偏差,就会将两国万千无辜的黎明百姓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檀郎一去,将决定权交在了他的手里。他慎之又慎,最后却还是免不了走到这一步。
当初丹姬便断言,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和她做这场交易,她甚至定下赌约:“我第一眼见到南国的皇帝陛下就知道,他与我是一样的人,有这么一位陛下在。倘若一年之内我见不到你们派来的人,我便心甘情愿的去当我的挂名长公主,终此一生再不上朝堂半步!”
若有一天她终于见到从南国去的信使,拿着这枚玉印作为信物。那么她便会就此展开她的计划,逼得逆王去挑起两国纷争,借南国的势一举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当初她说的话,柳玉鸾和檀郎两个人都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那时在他们眼里,公主只是位年轻骄傲的公主,陛下只是位宽和仁慈的陛下,他们同样都没有露出半点儿帝王的影子来。
如今想起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果然是一样的人。
柳玉鸾在温暖的火炉边烤得昏昏欲睡,想到一半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来,拍猫的手停了一停。
他心里有一个古怪的猜测。他和所有顾惜世子爷的人一样,都觉得陛下翻脸不认人,太不近人情。然而当初檀郎接近丹姬,甚至前往北疆和亲,这都是陛下点了头的。究其根底,似乎正是因此,才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候,使世子爷免于一死。
他从前从没有以这种角度去揣度过皇帝陛下。也许礼亲王府在暗中的计划,他虽然不能完全的洞悉,在早先却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兴许他知道礼亲王是要留下一条后路,他什么也不说,或许是当时并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又或许其实是他也希望,真到了那么一天,真的能够有那么一条退路救下他的兄弟。
只有这样想,他才能为世子爷觉得好受些。他的皇兄虽然为了稳定朝局而选择要牺牲他,可他至少为他做过一些什么,他并不愿意就真的让他就此死去。
这是个太可怕的猜测。
两位新的一国之君以天下为棋盘,用厮杀和鲜血淋漓的战局来博弈,他们没有正面交锋,却下了一盘各取所需的和棋,他们都想用最少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安定,最后求仁得仁,终于换得了如今的场面。
假如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帝王之策的沉重只怕会压的他难以喘息。
好在如今它们都不重要了。
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再也懒得去算计什么,至于谁坐了江山,谁权掌天下,那在他眼里还不如他心上人的一根头发丝。
于是他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纸,莞尔不语,仿佛他从来没有参与策划过任何惊天动地的阴谋。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北疆捷报频频。
在这样的喜讯里,这一年的除夕也是过得喜气洋洋。只是柳公子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
他就去见了绾儿。
是管事陪着他去。不是在相思馆,也不是见那个娇气媚好的少年。
是一座没有立碑的新坟。
当初檀郎秘密留下来替他去北疆送信的人,他从来没想到,那会是绾儿。那样看起来娇弱弱的一个少年,为了救他的殿下万里奔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杀出重围,带着一身的重伤不眠不休的赶到北疆。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却再也没能回到故乡。他们按照他的愿望将他带回来,葬在这里,他说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世子殿下。
就误了这一生。
想起来还是他当时一副骄纵泼辣脾气站在院子里撒泼时的样子。生的那样好颜色,就算是撒泼,也是生动好看的,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一般,正是鬓边簪花春日里拂柳的好年纪。
柳玉鸾想着他,不知不觉写完那一个‘绾’字,亲手将木牌立在坟前,许久也不知能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是祭了他一杯酒,世子爷寄来报平安的书信烧了一封给他,端端正正的拜下一拜。
“他很好。”
就回去了。
这个年过的终究有些意兴阑珊。
好在没隔多少日子,边关终于传来好消息,逆王伏诛,战事已了。北疆新君要亲自到边境,与我方主帅重修一份两国交好的和约。
这是个好消息。
同时递到陛下案头的还有一则噩耗,前日与北疆逆王阵前一场恶斗,两败俱伤,礼亲王世子虽然英勇无畏,诛杀逆王于阵前,却也身受重伤,终于不治而亡。
陛下看着白皮封的这一道折子,沉默良久,最后命人拟旨,昭告天下,举国同悲。
柳公子在听到这道旨意的当天便拿世子爷留给他的印信,散尽了礼亲王府留下的所有的势力。随后辞别家中亲友,就此离开了京城。
他等在那里,就是为了等陛下如约降下这一道旨意。这就是世子爷答应再次替陛下出征北疆的条件。他要‘死’在战场上,从今往后礼亲王府这一脉就彻底的不再踏入朝堂了。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战死,在天下人眼里,他都已经‘死了’,从此再也不会对谁有任何威胁,不管那些大臣们信不信,都不能再和一个‘死人’过不去。
至于这一役中战功赫赫的义亲王,如今朝上朝下他一人独大,等到他班师回朝,将来时局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样的权势下他是不是会一如既往地忠诚于皇帝陛下,这就很难猜测了。
这又将是一局血雨腥风的新棋。庆幸的是,柳玉鸾也好,洛花卿也好,他们都不再是棋局中人。
他要到山野里去,从相思馆再往南一百里,有一座荒山,天气渐暖,听说那儿的桃花开了,漫如一山云霞,人间仙境似的好看。山中有一座农家的院落,从前是一对老夫妇住在这儿,后来他们都过世了,房子便空下来。有些荒芜了,屋中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篱笆倒了,养的小鸡小鸭早不知跑去哪里,房前屋后的果树,自顾自挂满枝头的果子,可叹没人摘了,前头绾儿住在山的另一头,还曾来摘过几回,他如今也不能来了。
那院子,修缮几回,倒很不错。结实,也宽敞,空山闻鸟语响,屋后就是山泉,冬日里气候不好,柳公子的病时好时坏,一直没能痊愈,正好在这儿就着春光静静将养,他便住下了,他要在这儿等世子爷回来。
山花儿开尽时世子爷下了战场回家乡,金戈铁马入红尘,绕几重山路,踏花归来。他骑白马,披墨一样浓黑色的披风,当街打马而过时仿佛还夹裹着一阵漠北的风,既飞沙走石,又隐隐有浓重粘稠的血腥。
他归来时柳玉鸾一场缠绵的病也终于抽丝剥茧似的渐渐有了好转的势头,他在窗前抄一卷书,窗外屋檐下的小炉子上煎着一罐子药,汤汁子一扑出来,满院子都罩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儿。这样一来,这院子就与房前屋后的春光明媚都隔绝开来了,连着这春日的好光景都绵长又绵长的在那样的苦涩里煎熬。
世子爷砰的一声破开门纵马而入时惊了柳玉鸾一跳,他愕然抬头,突如其来的凉风涌入窗户,掀起桌上的纸,有字的没字的,或黑或白都混成一片,漫天的被扬起来,拂面而过,喧天的飞了一满屋。
他看着院里那匹马抬着前蹄嘶鸣着立起来,骑在马背上的世子爷发丝飞扬,阳光落在他铁衣上时也是冰冷的,就和他眉眼里的杀伐决断一般,十分肃杀。柳玉鸾隐隐约约嗅到他带来的山林的泥土气息,阴凉处的草木的味儿,还有从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经过时沾染的满身淡香。他全部的眼神都落在马蹄畔绕着的两只蝶儿身上,它们上下翩飞着,前所未有的让他觉得有一种活气。
骤然闯进来的世子爷如同一把利刃,把笼罩在院子里的暮气沉沉都凛然的劈开了。
那时柳玉鸾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他在世子爷气势迫人的出场里出了神,看着两只蝶儿飞过花墙外去,没来由的一笑。
他笑的时候,自然,是极好看的。如同在暮春里开出最后一朵花,压得满山偏野的桃杏都失了颜色。
一页稿纸从他面前落下,被他接住了,就捏在手里,那上边是抄了一半的诗句,写的是“愿君多采撷”。
他出门去迎他,路过门户里透进来屋里斑驳一身的阳光的碎片,顶着一场落花的雨,笑问马背上风尘仆仆的人:“你从哪儿来?”
洛花卿同样也看着他,他也笑,霎时冰雪的凛冽都化作柳絮一般的轻柔,他说:“我从山南来。”
他微有失神:“我已经有许久没去过那儿了。”
洛花卿跳下马来,牵着他的手,他们一同回屋里去,说话的声音掩在了柴扉后了,呢喃似的,要融进山林热闹的风声里,仔细辨认,还能隐约听见几句,是柳玉鸾在问:
“那儿如今怎么样了?”
“哪儿?”
“山南那儿啊,怎么样了?”
“山南么,山南昨夜有雨。”
——是场相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