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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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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来了!”不高不低的女声刚刚落地,屋里的主人握着把手迎人进门。她面颊瘦削,鬓角微白,穿了件驼色毛衣,看上去不算太有精神但很是优雅,只笑着打趣,“总算舍得把人带回来给阿姨瞧瞧了?”
“那可不,昨天刚到的应城,今天我就带南哥来登门了,”秦牧远也跟着笑,抬起空着的手示意,“这是我男朋友,白适南;南哥,这是雁姨。”
白适南欠身颔首,规规矩矩地和人打招呼:“雁姨好,您管我叫小南就行。”
“哎,好好好,快进屋吧,”被唤作雁姨的人稍稍让开些位置,示意两人赶紧进来,“站在外头冷,别冻坏了。”她顿了顿,又道,“昨天你说今天要来,正好我新买了只老母鸡炖汤,冬天喝汤,养胃又暖和,也尝尝你们雁姨的手艺。”
白适南和秦牧远陪着对方坐在沙发上唠了会家常,长辈们总是放不下对小辈们的关心。因此主要是后者问两个年轻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谈了多久,平时吵不吵架,细碎又寻常。
“哎哟,光顾着聊天,差点把我那搁灶台上煮的鸡汤忘了!别等会儿烧干了,”雁姨轻轻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看上去颇有些懊恼,转头前不由分说地按住打算起身帮忙的两人,“你们不用忙,厨房小,人多反而转不开,就坐这儿等。”
目送着对方往厨房走,白适南打量一番客厅的陈设,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墙上挂着双人合照,电视机柜的里的摆件亦是成双成对的瓷娃娃,玄关的置衣架上挂着件款式有些陈旧的浅灰色男式毛呢大衣。
应城位置偏南,加之未到深冬,温度远不至于需要穿羽绒服。
毫不遮掩的又或是边边角角的,好像……好像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再精心养护的毛呢大衣也避开不了褶皱,而按照秦牧远的说法,那个人类已经逝去了十年有余。两鬓微白的雁姨,按妖怪的平均寿命来算,实际上也只是堪堪中年。
怪不得雁姨虽然看上去把生活收拾得井井有条,大伙儿都默认她未曾走出爱人离世的阴影——她是那么迫切又执拗地留住对方“存在”的记忆。
白适南下意识地观察起墙上的合照,照片里的女人头发乌黑,眼睛晶亮,被她挽住手臂的男人模样不算特别出挑,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很有书卷气,让人直觉应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秦牧远察觉到男友的视线,别过脸附耳低声说:“听我爸妈说,他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
听上去是相当恩爱的一对眷侣。
白适南眨眨眼睛,有些茫然地想:等到自己死了,秦牧远也会这样吗?
如果真的会这样的话,这是他希望看到的场景吗?答案早就昭然若揭。
但这个想法好像太自恋了些,不过也不可能直接问吧,这一开口对方肯定要急眼。到时候不仅不知道结果,反而大概率会陷入争吵。
秦牧远状似百无聊赖,实际没有放过自己男朋友脸上一丁点的变化。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坐在沙发上,客厅由此寂然下来。反倒是将鸡汤盛好端到饭桌上的雁姨打破沉默,她微微拔高些声音,语气也显得轻快了些:“小秦小南,快快快!赶紧去洗手了,咱们开饭!”
清亮的鸡汤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点缀的红枣最是益气补血;糯米丸子颗颗圆润,嚼起来细嫩鲜香;清炒冬笋色泽诱人,脆爽入味。两人双双起身帮忙抽筷子摆碗。
“你这几年和你爸赌气不回应城,怕是早就把雁姨炖的汤是什么味道忘得一干二净喽,”雁姨捏着勺柄,稳稳当当地盛了两碗香气扑鼻的鸡汤,复又拿起筷子,“小南怎么这么客气,快吃啊,来,这个鸡腿给你!”
白适南捧着碗,忙不迭点头道谢:“谢谢雁姨,我自己夹就好。冬天菜容易凉,您也吃,不用管我们两个。”话音落地,他又赶紧用胳膊肘推了推坐在旁边的人。
秦牧远很是上道,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跟着劝:“是啊雁姨,你别管我们两个,我在外头老惦记这一口呢。”说完他眼疾手快地夹起个鸡翅送到雁姨碗里。
吃饭走神太没礼貌,两个人收了心思,规规矩矩地捧着碗夹菜,时不时你一言我一句地轮流抛话题,努力让饭桌上的气氛更活跃些。见此情形,雁姨在心底叹口气,失笑片刻后跟着配合。
倒也不是说两个人把“有心事”写在脸上,但她与付盈他们家关系一直很好。妖族里都知道自己逝去的伴侣是个人类,眼下秦牧远的男朋友也是个人类,她哪里会猜不出来这两个孩子在纠结些什么?
于是吃完饭后她拦住自告奋勇要去洗碗的两个人,摇摇头说一时半会儿不洗,那碗也不会跑。倒是你们两个小孩,老是把话憋在心里,也不怕憋久了会闷出病来。
养生壶的茶水随着温度的升高逐渐冒出气泡,兴许再过不久就会开始“咕嘟咕嘟”。雁姨认定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人还是小孩,强行给他们一人塞了瓶说是有助发育的饮料:“妖族成长期喝这个能长高,人类喝的话也对身体好。”
白适南没想到自己满了三十还能被勒令喝“儿童补品”,哭笑不得地接过后开始在心里细细斟酌,怎样才能尽量不戳对方伤疤地开口,尽管怎么琢磨都觉得很难——主要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不问会更好一点?
“好了,你们两个都愁眉苦脸的做什么,”见养生壶里的茶水终于被煮沸,雁姨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你们两个畏畏缩缩的不敢问……没关系的。”
她的目光蜻蜓点水地从玄关处的大衣上略过,神色也显得风轻云淡:“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所有人都在劝我早点走出来,好多人到我家,满脸写着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说话的人轻轻啜饮一口养生茶,再开口时直接丢了枚重磅炸弹:“其实要问我当初或者这些年有没有后悔过,那肯定是有的。”
秦牧远眉心一跳,当即开始忍不住皱眉:答应南哥来拜访雁姨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吗?现在就走来不来得及?
她抬眼时,正好与墙上的自己对上目光——那是张年轻的、毫无阴霾的、朝气蓬勃的脸庞,她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和美好里,期待的、雀跃的,哪里会知道数十年后的自己早早地生出白发。
“怎么可能不后悔?他要死的时候,人都不清醒了,翻来覆去地跟我说后悔,”雁姨回忆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随即轻轻地笑起来,“你们可能想不到,我们两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不吵架,老了倒是三天两头地吵。”
白适南心底咯噔一下。
“老了”对于那位已经死去的人类在生命尽头是恰如其分,但对于眼前的妖怪来说,哪怕是现在也完全用不上。
她放下茶杯,伸手比划出街上常见广告单的大小:“他天天想着去美容院折腾,我说要去就去吧;昨天花完钱,他第二天就后悔,一来二去谁受得了,这怎么可能不吵?吵了两次消停了,后来等他进了医院,我们又开始吵。”
纵使妖管委很早就开放了妖怪和人类登记的手续,但这么多年来,真能走到这一步的可能好几年才会有一对,更何况还有不少后面选择分开的。
秦牧远有些惊讶:昔日不顾众人反对也要在一起,别人都说他们没吵过架、红过脸的情侣,在一方步入老年时却开始“鸡飞狗跳”。
“人老了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有问题,真要开单子那就是什么地方都有问题,”就像机器一样,久而久之会被自然淘汰。雁姨放下手中的杯子,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医院陪护,他有天大晚上把我叫醒,跟我说他后悔了。”
衰老的男人看见视野里的不同管子,看见那因为色素沉淀而产生的斑点,看见自己皱皱巴巴的皮肤,心里忽然觉得无比可怖——这实在是副太糟糕的样子,他迷迷糊糊地想,天哪,还不如让自己直接死掉。
她没有完全道明自己的爱人在那个晚上说了什么,但在电光火石间,白适南觉得自己似乎完全能感同身受。
“他跟我说离婚,说反正他的长辈都已经死了,我们两个没有孩子,遗产很好分,给我们资助的两个学生留些学费,剩下的全归我——哦,小南可能不清楚?他是个中学老师,教语文的。”
也许是实在过了太久,雁姨有些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反应,好像是两人大吵一架后她同意了?火冒三丈地准备联系律师起草离婚协议,转头就接到了医院下的病危通知单。
“……特别厚的一沓。”她说。
白适南忽觉手掌刺痛,低头时才发现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牵上来的,此刻用力过重,直捏得他皮肤泛白。他想了想,没有出声提醒。
“在ICU里住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天天领那个病危通知单,反正他就是在那儿躺着,每天醒不了多久,醒了就说自己后悔,要么就说不想治了。忽然有天让护士把我叫进去,说他要在离婚协议上再添两条。”
她把杯子里的养生茶一饮而尽,瓷器与茶几相碰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添的东西乱七八糟,非要我帮他照顾老家后山养的二十五只鸡,我气得不行,指着他鼻子骂——说你如果敢交给我养,我每隔两个月就吃一只。结果他说鸡生蛋蛋生鸡,随便我。”
那时她心想,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有病吧?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他结婚?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后悔。
“再过了一阵,我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
“……特别,特别多管子,拔都拔了特别久,” 说话的人沉默半晌,重新端起茶杯的手微微发颤,“妖族死的时候大部分都直接灰飞烟灭,我看那医生拔管子,觉得好像拔了一百多年。我站在那外面,心想确实很丑。”
她努力帮他延长寿命,她的爱人确实比普通人类活得久得多。他们出生在同一年,于二十五相识,在一起一百多年。
“我后悔过的,”她说,“我后悔过的。”
“不过如果你让我回到二十五岁……我会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