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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水九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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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流火,北方更为干燥。马车上的流苏一晃一晃,赶车的人身材高大身着粗布麻衣,头戴大大的草帽遮住面孔。他一条胳膊架在膝上,手里虚虚握着马鞭。
“慢。”车里传出温润清贵的声音。
“公子。”马夫停下马车回头低声询问,“可有不妥。”
“无需紧张。”那声音似环佩相碰,清泉般地流淌入听者心,“刚刚我看路边好像有一个人。”
官道旁,马车后退一百五十尺的林荫下,确实趴着一个“人”,他下半身在太阳下,上半身在树荫里。头发乱糟成一团,浑身淤泥,发间腰上还缠着水草,腿上一部分淤泥已经被晒干成了泥块,零零碎碎地摔落一旁。
上岸的水鬼被晒成干可能也就这样了。脚边还有几枚铜钱,应当是过路人扔的。
马夫上前查探,还有呼吸声,估身高骨骼,不超过十六岁,丝质衣袍是南方流行的款式。
在他的审视下,那人左手手指微微颤动,拱起腰背,左胳膊先动,接着腰胯翻转,双腿跟上,将自己完美地翻了个面,四肢大大摊开。
白面乌木骨的折扇挑起帘子一角,帘子后头的人调笑道:“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祝长风是被晃醒的。在梦里,他随着浪潮攀着比人还大的鱼起起伏伏。只是这鱼越来越颠越来越颠,浮上水面就见一个大浪迎面扑来,浪花拍脸的那一刻,他醒了。
他迷茫地睁开眼,又被颠了两下才勉强清醒一点。
“不好意思,想给你喂水,结果没拿稳。”
祝长风先看见了握瓷杯的手,素罗云锦的袖子里露出保养得极好的一只手,白净修长,关节分明,小小的白瓷杯被握在指端,露出带茧的指掌。大拇指带了一个水绿的扳指,像夏天的荷叶盛了露珠,晃一晃可以淌出来般的剔透清润。扳指的主人看起来和祝群年岁相似,此时他放下瓷杯,略带笑意地看过来。
祝长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温其如玉光华内敛。
“在下甘时,见小兄弟躺在路边,自作主张将你带上车,还请见谅。”马车颠簸,虽然他身体晃动,可上半身的中心在脊骨的纵线上,他身旁摆着一个小桌案,上面一张棋盘,黑白二子铺了一半。应是磁石棋,所以可以稳稳当当在马车上下。
“不不不,是我该道谢的。”祝长风接过面巾抹了一把脸,“我叫祝长风,多谢阁下载我上路。”
甘时贴心地没有说祝长风晒咸鱼晒了很久的英姿还给自己翻个面这件事。
马车内里正正好好可以容纳两人一桌,祝长风原先昏睡,靠着马车壁两条腿伸着占了很大一块地方,甘时端坐在他和棋盘的夹缝里。祝长风赶紧收了腿,帮忙把棋盘位置挪了挪让甘时坐的空间多一点。
“长风,”甘时先喊了一句,看祝长风抬起头等他下句,才接到,“你是如何落水的?”
“害。”祝长风给自己倒了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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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紫贝结束的第二天离开沧海的。像无数游子一样,一个行囊一把伞,乘着轻舟从丝柳河走的。河岸的家人和朋友渐渐变成墨点被清晨河面的烟岚稀释。
他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黑银戒指,祝乔柯说这是祝蕴留下的芥子须弥,能放活物。临走前小金滕缠着他的腿,他也就把它盘在腰带里带出来了。
短短二十多天,辗转了很多地方,他像鱼游大海般流浪。他的下一站设在昆仑,关于黑袍人的疑问可能在那会有答案。
雇了船走水路从卓水往北,加上途中补给不过三四天就能到离昆仑最近的有码头的城市。
但船夫把船停在了湖中央。
“湖里有十几只水鬼,怨气极重,可能是死于非命。船一直在晃,它们想找替死鬼。”
“那种情况逃不走,最后被骷髅手抓住脚踝拖了下去。船翻了我也下去了。家里长辈给过我一块护身的法器木牌,但只能保我不被侵袭。水下我和水鬼僵持太久,最后木牌碎了。”
祝长风心里又叹息了一下那木牌。听祖母说是爷爷为数不多留下来的遗物,前十几年太太平平,这一年又是吊死鬼又是无头鬼,他用完付锦年用,付锦年用完付锦绣用,终于碎他手里了。
“幸亏我水性好,又有湖底的水草妖和鲤鱼精救我,将我带上岸。”
祝长风摸了摸肚子,其实摸的是钻回腰带的小金滕。没有小金滕找他们帮忙,他这次在劫难逃。
话毕,祝长风无端感受到了一点点窒息,但转瞬即逝。
“……”
“我说错话了吗?”他问。
“当然没有。”甘时摇摇头,接过祝长风喝完的白瓷杯放在桌上, “长风,还记得那条河叫什么吗?”
“好像叫周边住户都叫他,嵬湖。”
“嵬湖,帛晓山下,山下鬼为嵬。”说完,甘时低头轻笑,对外道,“燕诺,我们送小兄弟去天水。”
祝长风怔愣了一下,“天水?”
甘时解释到:“离这里最近的是天水。”
居然是天水?
他原本的计划是卓水往北,经静轲入昆仑脚下九重镇,结果被骗去了巍湖。照道理水鬼不该离开死前的地方,这些水鬼却追了他好远。鲤鱼精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是往什么方向前进,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到了距离九重镇不远的天水。
“好,那就麻烦甘大哥了。不过,你原本想去哪?”
甘时浅浅弯起嘴角:“本来是要去天水寻家弟的。”
祝长风“啊”了一声:“……他在天水?”
甘时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怎么不找他了?”
“想起一些小事要处理,不能耽搁。”甘时低头又浅浅笑了,帘子被风吹起一角,猛烈的阳光在他的素罗罩衫上显出柔和的色彩“你与家弟年龄相仿。家里对他学业……严苛了些,他一气之下跑了。他可能也不想见我。”
“既是他的决定,我这个当兄长的,应当尊重才是。”
——
“长风,风比远方更远啊……”
——
“唯行者能见天地宽广。”甘时抬起祝长风的左手,往他手心放了几枚铜板,是他在树下趴着时被扔在他脚边的,上面有些有油迹;有些干干净净;有些带着香气,小小铜钱成了万种生活的缩影。
“苦难也好,圆满也好,你的家人或许和我想的一样,希望你自己去试一试。”
甘时的手是温暖干燥的的,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和他习武留下的相比温柔地多。
他第一次知道温柔也会有可怕的时候。
可怕在几句话就察觉到他的迷茫。
可怕在几句话就抚平他的不安。
祝长风望着甘时,脑内走马观花似地闪过了很多场景,最后定格在丝柳河岸边。
不过短短二十天,沧海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
“长风,天水到了。”
帘子拉开,打开了轿内小小的四方世界。
不知不觉间外面从鸟叫蝉鸣变成嘈杂人声,来路平坦旷远,去路城门高大宽厚,木制阁楼威严耸立。
祝长风与甘时和燕诺告别,加入了等待进城的队伍。前后的人见他一身狼狈都离他一臂远。小金灯不知何时醒了,钻进他的衣服里缠上他的手臂。
“你也想家了吗?”
小金灯的滕梢使劲摩擦祝长风的袖管,将袖子顶出了不自然的形状。祝长风环顾四周另一手连忙摁住袖子,见周围人没有发现异样松了一口气,惩戒似地点了点小金灯的枝头。
放弃和它解释它不是人不会哭也不用抹眼泪这件事。祝长风安抚性地拍了几下。
这个时间队伍不长,他很快就进了天水。第一件事便是找家客栈整理一下自己。他没想到天水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客栈服务却体贴入微。
祝长风是进城后随便找的客栈,名字都没看清,一条腿刚迈进去,小二笑脸相迎,问需不需要准备沐浴用具、换洗衣物,他眼力好,绝对不买错尺寸。提前付了两天房费,洗完澡下楼想点些吃的,店小二已经把菜端上桌了。
“都是我们厨子的招牌和当地特色,您外地来的一定要试试。”
正要道谢,小二已经深藏功与名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一路颠沛流离的祝长风只得在心里默默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低头将所有菜品一扫而空。
“客官,您要吃多了想消食啊,咱店出门左拐,往东去第二条街,那里有个茶楼。说书的、唱曲儿的,运气好还能碰上雅露阁的姑娘跳舞呢。”
祝长风拍拍鼓出球来的肚子,道谢后欣然前去。
他慢吞吞沿着小二说的方向走。不怪他,谁一天没吃饭又突然吃猛了都这样。等赶到茶楼,正好说书先生刚坐下。
台上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
祝长风一眼掠过满座宾客,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了看桌上提前放的菜单,又拍了拍还是圆乎乎的肚子。
算了算了。
想想余额,他叫小二上了壶陈皮茶,再偷偷把小金滕召出来放风。滕枝末端缠在手腕上,看着和护腕融为一体不显眼。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一人两人皆作江湖,
风云岂止我辈起,
且看侠心照山河。
何为江湖?
聚合离散!
何为江湖?
快意恩仇!”
“云遮月,雪藏峰,
昆仑仙不知江湖路。”
“上回书说到剑仙萧无为。昆仑避世数十载,十年前开山收徒,却逢侠祸,为避嫌各派纷纷缩减弟子人数。昆仑收徒不成,但开山势在必行。当时剑仙萧无为还岌岌无名,辞别山主天枢下山历练,途径梁镇遇妖邪作祟,翩然落下正对上一魔修迎面飞来。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正魔道宫裘,江湖人称怒炎煞!原因是宫裘所练正魔功,一运功便须发皆红,怒目圆睁。”
“那时萧仙长还是无名小辈,而宫裘早已取得蛰恨刀名满江湖。他以为他是梁镇妖魔,他以为他是追命仇敌。四目相对之际,两人拔剑便打……”
说书先生在台上唾沫横飞,描述得是有声有色,仿佛他在现场亲眼见着了一样。分饰两角,上一句是怒目圆睁怒炎煞,下一句变成不惹尘埃小剑仙,到激动处展了扇子比划两下。
“二人你来我往不甘示弱,打得是棋逢对手。真正的梁镇妖魔岂能听不见动静?自二人大打出手之时便在暗中窥探,等待时机黄雀在后。只听‘铮’的一声,剑仙手中剑应声而碎!”
“欲知后事如何。”说书人醒木一拍,众人如梦初醒。
“且听下回分解。”
“好——!”
掌声如雷鸣,叫好声不断。
也有客人似乎与说书先生熟悉,笑着骂骂咧咧:“你又停在关键地方。”
“不然指什么挣钱呢。”说书先生回头撅了那客人一句,转身下台走了。
“谁能想到呢,十年前昆仑还被划为不入流的三教九流,传闻弟子不多却出了‘霸道剑’和‘剑仙’两个一鸣惊人的天纵奇才。”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他坐在舞台靠右的一桌,表情唏嘘。
“哎,你别说。”他旁边一桌的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我是从九重镇嫁来的,家里卖杂货,昆仑下山的采购的弟子啊,都要去我家走一遍,人没那么少的。十几年前吧,几个眼熟的再没见过了。”
“那能是因为什么呀,说的好听是避世,说的难听就穷。你看那安志廖家、四曲门,每年卖兵器工具的,挣多少。他们在山上清修,哪能真成仙啊。同样是人,要活,肯定另谋出路了。”
“说的是,人都要跑光了,只剩下几个亲传弟子,山主急了,所以开山了。”
“听着合理啊。”
“我也觉得是这样。”
……
话题从昆仑有没有钱,变成昆仑名人,又变成江湖名门,最后变成谁才是江湖第一,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论据。祝长风觉得有趣,端着杯子在角落里像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后生,跟着茶楼里的高谈阔论,踏入了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