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翅》媏生

36、第 36 章

　　我们点了六盘菜，吃完饭后，我先去了厕所，苏唐在大厅沙发那儿等我。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在和苏唐说话，苏唐一直坐着，也不和男人对视，十分不情愿地开口敷衍着。男人并不生气，他整理着袖口的褶皱，一副淡定的样子，仿佛没有把苏唐失礼的行为放在眼里。
　　两人僵持着，直到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女人进店，苏唐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到了男人的身侧，男人满意地点头，然后对女人浅笑。
　　那个女人正是之前开车接苏唐放学的人。
　　此刻，她脸上充满着自豪，脚踩红色高跟鞋，向两人走去。她挽上了男人的手臂，娇媚地看着男人，最后，她俯下身和苏唐说了什么，苏唐转身指向了我，她顺着苏唐指引的方向向我望去，男人也看着我。
　　我准备走上前给他们问好，女人却牵着男人的手离开了饭店，走得十分潇洒，没有回头，没有继续寒暄。
　　“那是我妈妈。”苏唐不太高兴地说。她踩着沥青路上冷清的月光，双手揣在兜里，一直不肯抬头。
　　“饭店是那个人的。”她说。
　　我想起她母亲身边的男人，应该是苏唐说的那个叔叔。男人身材魁梧，浓眉小眼，眼神中有糜烂的韧劲。
　　苏唐很讨厌那个男人。
　　他突如其来地破坏了苏唐高涨的情绪，我们沿着街道去到公园，一路上，她都缄口不言。
　　公园中间有一个人工湖，湖的上方有一座凉亭。
　　我们到公园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人们陆续离开。傍晚，公园的路灯让四周不再陷入大片的黑暗之中，灯光照在水里，宛如天上的满月，风一吹，月亮像一层薄而透明的纸片似的，透过纸片能清晰地看见湖水泛起的涟漪。
　　湖中的寒气更重，我坐在亭中，蜷缩着身体，想要保护我的温暖。
　　苏唐看着水中的月亮，若有所思，一会儿，她将她探寻的目光投向了我，微微皱着眉，思索片刻后，又将脑袋转了过去，无力地靠在柱子上。
　　她的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出现让她变得沮丧。我想得最多的是，苏唐和男人关系不好，但碍于母亲，不好当面发作。我想到她和她母亲吵架的场景，她们两人都不肯妥协，难道她的母亲不喜欢将粗鲁的自我展现给女儿，所以脸上才会有厌恶的表情？
　　我的母亲不会因为和人争吵而厌恶失态的自己。
　　她和父亲争吵从不让步，他们会为一切事物争吵，碗柜的碗、洗衣机里的衣服、坏掉的冰箱和厨房烧掉的灯。
　　他们的争吵像洪水一样席卷到生活的每个角落，母亲细数家中的杂事，从他们婚姻的开始到现在。她用具有攻击性的话语责备着父亲的粗心，最后，一切还是按照原有的状态发展下去，像是身体中一个坏死的细胞，起初无伤大雅，出现瘢痕后，丑陋的一面才被人看到。
　　最后，还是母亲换下了厨房的灯。
　　苏唐抽泣起来，我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让她别哭了，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没有体会他人的经历妄自为事情的性质下定义，这是人性的冷漠和傲慢。我不以为然的态度似乎让她更加伤心，她靠在我身上大哭起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慌张地道歉。
　　我用纸巾为她擦去泪水，她忽然握住我的手，灼热的目光想透过我眼底搜刮着什么，她问我，那天为什么要帮她。
　　我说，无论是谁，我都会帮。
　　“你讨厌的人也会？”
　　“我会。”
　　可能，她在某个时刻像曾经的我，与其说是帮助她，不如说是在弥补我内心的愧疚。
　　她渐渐平复了情绪，她盯着我说：“他是我二叔，我妈妈的男朋友。”准确来说，苏唐的母亲才是情人。
　　我沉默了。
　　苏唐说，她的父亲在她小学时去世了，她的母亲把她带到了烟城。
　　离开我父亲以后，我们的生活不再富裕，我依旧读最贵的私立学校，她想维持体面生活，终于找到了方法，那就是和我二叔在一起了。我父亲的遗产被他家人分得差不多了，到我们手上的钱还不够我一年的学费。
　　二叔是个生意人，他跟着我爸赚了不少钱，分走的也最多。我爸比我妈大三十多岁，二叔比我妈大十几岁，当时我妈带我去餐厅吃饭，她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人，我知道那个人是她找的情人，能让我们的生活过得下去的人。
　　他出现的时候，我很震惊，我宁愿相信从不与我们联络的二叔会因为与父亲的亲情选择来照顾我们。
　　我一直抱着这种想法，我想千万不要是他，不要是认识我们的人——但他坐在她的身边，我觉得他们很恶心，我跑了出去。我妈没有来找我，他们一直待在一起。我很晚了才回家，我妈哭着求我一定要表现好，她说今天他不高兴了。
　　我们又有第二次见面，我很听话，穿着最好看的裙子，就是不肯说话。他当着我们的面和手机另一头的女人调情，我找借口去了厕所。我妈跟了进来，她打了我，又把那晚的话说了一遍，她答应我，以后他们不会一起出现在我眼前。我恨他们。
　　“我中考故意考砸，还是进了重点高中。”她苦笑着。
　　苏唐母亲的失约让她崩溃，她是一个被操控的人。她不满意，她性格温和但渴望违背母亲的意愿，她想要反抗，但这是一个早已被定义好的人生。她被人规训着，走上被设定好的人生，她要承担超出她能力的负担。
　　“我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我觉得我也很恶心，就像我妈一样。”
　　我担心苏唐出事，把她送回了家。苏唐家是一栋别墅，我送她回去时，家里还没有一个人，屋里黑漆漆的一片。
　　她站在门口，勉强地向我挤出一个微笑，她说她给我叫了一辆车。

　　我回家已经十点半了，我庆幸母亲没有发现我那么晚回家。我躺在床上，手机放起了歌，歌曲旋律激扬，这是往常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现在我觉得它吵闹。
　　漆黑的屋子里，我的情绪被七零八碎地仍在一边，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世界，即使那些事没有完全发生在我身上，可我的心和喉咙被隐形而厚重的物体挤压着。
　　烟城的天气变得更冷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显得更空旷了。
　　人生似乎总是不太让人心安，它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人光芒万丈的时候，将人推入谷底；又如同一个宽容的老者，在人落魄的时候，为人指引方向。
　　穿过这片沙漠就是属于你的森林，它总是这样安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