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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一叶知夏 ...

  •   (八)

      如果不是医生突然提起,我恐怕真的会忘记在好多年前,有一个人,带我领略过人间后又匆匆消失。

      记忆衰退得很异常,就像是有人刻意从我脑海中把她的痕迹抹去。我的头好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故意不想让我记起来。

      我心里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潜意识却感觉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梦里的身影渐渐和脑海中的人诡异地重合,患者和医生,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是她吗?

      那她为什么从未提起过?

      如果真的是一个人,那她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脑子里冒出太多问题。

      “叩叩——”有人敲门。

      她推门进来,“你好些了吗?”

      我看着她的脸,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只看得见她的关注点——关于迷宫的事。

      难道她跟我一样记忆残缺了?

      “嗯?你怎么了?”她问道。

      我回神,“噢——没事,这次症状没以前严重,医生还说这是好转的趋势。”我虽然嘴上回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迷迷糊糊的。”

      我笑笑,“没什么,刚刚睡了一觉,头还有点昏。”

      她哦了一声。

      “对了,你会乐器吗?上次听你哼歌,我觉得很好听。”我不动声色地试探。

      “嗯……手划伤了,弹不了了。”她撇撇嘴,有些遗憾地样子。

      我心知话错,“抱歉。”

      她敲了敲我的头,轻声笑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玩笑都听不出来?”

      我偏过头去,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我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对吗?”

      她表情凝滞了一瞬,温柔回答,“应该是有吧,毕竟同一层楼,再怎样也该面熟了。”

      “不是,我是说之前,在你作为患者这个身份之前,我们认识,对吗?”

      她沉默了。

      她不说话就证明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就是之前那个医生。

      “你都想起来了?”她轻轻开口。

      “记得不多,只有零星一点。”我回答。

      “只有一点,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不知道,一种直觉,记忆里的触碰和拥抱那么清晰,即使声音听着雾蒙蒙,脸一点也看不见,但当我把她的脸拼在一起时,竟毫无违和感。

      “因为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我笑着调侃她。

      她后来跟我说,她变了,变得脆弱敏感、暴躁易怒,比当年憔悴多了。

      “你还是像当年那样,太容易心软。”我补充道。

      她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物是人非,现在倒成了你开导我了。”

      “所以你当年为什么离开?”

      “因为一些原因,自作自受罢了。”

      我看得出她现在并不是很想解释前后的因果,所以我没有再问,但我想告诉她——

      “你不辞而别缺席了我的好多时间,我很生气,也很想你。”

      我不相信你会丢下我,可你就是不见了。因为想你,所以在戒断期内心挣扎时才会如此难过。

      “对不起——”

      “晚了。”我打断她,我不想听她说对不起。

      我想听她说,她也很想我。

      忽然,她轻轻把我扯到她面前。我比她高一些,她的鼻尖堪堪过我的嘴唇,她离我好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脸。

      然后她踮了一下,轻轻地,用嘴唇碰了我的脸。

      我有些懵,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我再不行动简直就是懦夫行径。

      我低头,扶着她的脖颈,从她的鼻尖慢慢往下,在她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那能给我们一点勇气,给那两个胆小鬼敢于迈出一步的勇气。

      ————

      我一睁眼,昏昏沉沉,这里的布置和平常的不太一样,但我又莫名觉得熟悉。

      我环视一圈,偏头看了看我的手,满手红痕,被铐在床边,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梦,发生在几年前我还住在旧病房的时候。

      这大概是她一声不吭离开半年左右的时候,我左右翻翻,想着能不能找回一点记忆。

      我翻了翻床边的柜子,里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药和一把水果刀,没有水果只有刀,其意图显而易见,我冷笑一声,并不打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大概是潜意识的指引,鬼使神差地,我顺手翻了翻枕头下面,床垫下面硬硬的,藏着东西。

      我翻开被套,抽出下面夹着的东西——”是几本很薄的现代诗集。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注1]

      这一页被翻得有些发皱了,看样子我当时经常看这一页,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翻的,毕竟这本书是她送的,这一页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当时在想什么呢?

      想街道、落日、月亮,还是想望着月亮的人?

      海子说,月亮是黑暗中跳舞的心脏。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我是几年后的我,此刻的我已经知道溪午就是当年那个医生的事实,可几年前的我并不知道,我似乎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见不到她的打算。

      我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

      我本能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见过光;
      然而太阳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我无奈笑笑,可真是两条鱼儿啊,都深陷在同一块黑暗、无望的池塘。

      我有些累了,顺势躺下去,却感觉到枕头里面放着什么硬物,硌得我生疼。

      我翻开枕头里的棉花,里面有一个铁盒。

      我没有上锁,大概是因为那些人只要想就一定能撬开这个盒子,我锁不锁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盒子里面堆了很多东西,有几朵已经干枯的桃花、一片泛黄的梧桐叶、一个装满了桂花的香包以及用一小罐玻璃瓶装的水。

      “我现在还没办法带你出去,不过我可以带一些东西进来,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我可以把四季带来,如果你想要的话。”

      回忆袭来,记忆里模糊的她笑着对我说。

      我看见铁盒底部还有两本小册子,一本是画册,另一本类似于一个日记本。

      画册里画的大多都是屋子里的陈设,画法跟现在的我比起来的确是稚嫩很多,色调大多黑白,风格比较压抑,偶尔会穿插几幅人像速写,上面那张脸我似乎再熟悉不过。

      只是画上那张脸多了几分现在没有的意气风发。

      我抿了抿唇,有些难受。忽然又想到先前我为了藏画而闹出的一系列乌龙,顿时无奈。

      她大概早就知道我那张画的是什么,却一直装成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她真的很幼稚。

      我翻了翻那个日记本。

      2月15日

      新来的那个医生让我写日记,她说会对我的心理治疗有好处,我不想好起来,我不想写。

      3月4日

      今天她们吵架了,听说是因为医院又有人自杀了。自从我来到这里以来,这个医院隔三差五就会有患者自杀,我大概知道原因,不过我都自身难保。
      今天她没有来找我,大概是忙着跟那些人理论。

      5月11日

      她不在,她们把我捆起来,把我的画都撕掉了,那些人,我不会让她们有好下场。

      5月14日

      她这一次离开了好久,我感觉她可能出了什么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5月23日

      我有点想她快点回来。

      6月3日

      她回来了。但她变得好疲惫,我很担心她。

      她给我道歉,我不想要她给我道歉,我想她快点好起来。

      6月15日

      她送了我一本诗集,她说无聊的话可以靠这个打发时间。但其实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常常翻个两三页就开始发呆出神。

      得了这个病之后,我总是在遗忘,至今我也没能记住什么。

      6月21日

      我发现,似乎只要她不在,其他人就会疯了般的报复我。她们把我拷在楼下,甚至连荒谬的理由也不愿意想一个。

      她们打我,我没有还手,我打不过她们,还可能给她添麻烦。

      她们说今天天气很好,就让我在这好好反省。

      阴风大作,不一会就开始下雨,初夏的雨水来得猛烈,我在雨中狼狈极了。

      是啊,很好的天气。

      我开始渴望她回来,回来救救我吧。

      当一个注定孤独的人开始等待,我想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算了,如果能死掉就好了。

      我都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四肢都没有知觉,头像灌了铅一样直直往下坠。

      有人过来接住我了。

      我不用猜是谁,因为除了她,没有人会救我。

      6月29日

      我醒了,她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7月16日

      院子外的梧桐长得好茂盛,她摘了一片叶子给我。

      一叶知秋,一叶知夏。

      8月3日

      她不见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了。

      我跟她说,要不你就离开吧,这里待久了正常人也变成疯子。

      她说她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呢?

      我说,那你就得跟我一样困在这里了。

      她笑笑说,她愿意。

      8月17日

      ……我不愿意,我只想她能好好的。

      8月25日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注2]

      9月7日

      我的记忆真的消退了好多,我甚至忘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感到害怕,万一我哪天把她忘掉了怎么办?

      我渐渐拿不动笔了。

      10月17日

      我好像又晕倒了一次,我几乎快忘了我是谁。

      你是桑榆,你喜欢俞溪午,不要忘了她。

      11月13日

      她们说她被调走了。

      ……谁?

      12月3日

      我看了一遍日记,我好像记起来了一些。

      这次能记起来,那下次怎么办?

      她不见了,我好想她。

      12月31日

      新年快乐,梅花开了,你还好吗?

      1月27日

      你再不回来,我真的快忘掉你了。

      日记到这里就开始成为一些乱码,我也认不出了。

      我看着手上的诗集,不自觉地补上后半段——

      「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我把我难以启齿的阴暗,我把我的一切都剥开给你。

      你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靠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一叶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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