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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纵观整个京城,胆敢在国丧期间聚众宴乐者,唯有首辅袁大人之子袁秋才一人。

      京中官家子弟大都相识,但绝谈不上知交。所谓国事家事,国事在前,家事为后,宦海沉浮,今日好友明日或便为霜刀寒剑相逼者,为自保,只得将“君子之交淡如水”做到极致。

      所以,袁秋才邀我共品春茶,我着实惊讶于他的“言出必行”。

      “子夜兄,论品茶,你是行家——”袁秋才亲自去府门迎我,一路聒噪个没完,“本应去法华寺的,可前些日子出去吃酒归家过晚,可巧就被老爷子逮个正着,却不想就在这禁足的时候,下头的人就送了新茶上来,没办法……我出不去,只得委屈你们到我那院子里坐坐……”

      “哪里谈得上什么委屈……有幸一观袁府景致,是在下的荣幸……”

      袁秋才爽朗一笑,行至月洞门前,忽然踌躇止步,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子夜,我……”我不解,“什么?”

      “哎!子夜,我知你同叔才合不来,所以这次饮茶会本未邀叔才,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今日一早便到府中来,我……”

      我见袁秋才满面歉然,只得安慰道:“无妨的。”——真是倒足了胃口,自李子修回京,我日日便如吞蝇一般,可恨的是日后还要与他共同进退,想到这里我不禁恨起我那老爹来——既然不问政事又何必同宁国公暗通款曲,惹毛那袁大人?!现在倒累得我替他擦屁股。

      算了,往事不必再提,横竖尘埃已定。

      “还有——”袁秋才弱弱续上一句。

      “还有?!”我按捺焦躁,笑道:“文长还有何事?直说便是。”

      袁秋才掩面长叹,道:“子夜兄可知我有一妹妹待字闺中?”

      “啊?是袁小姐,小姐乃京中首屈一指的女子,样貌品格堪称上上之选……文才,难道说袁大人想将小姐送入宫中?那这个忙,在下还是很乐意帮的。”

      袁秋才慌忙摆手,“子夜兄!舍妹其实最顽劣不堪,女孩子家家总喜欢易装游玩,去年上元节,子夜兄心潮所至到闹市卖画,舍妹还曾买过一张,视如珍宝,后来前些日子说是与你街头重逢,这次听说我请你到府,所以……一定要陪席,还请子夜兄不要声张……”

      袁姑娘这样的女子我见了不少,以貌取人投怀送抱在先,尔后惊闻阳痿之疾便毅然退却,久而久之,我极厌恶。哼,袁秋才虽与我相识数载,还是看不起我的吧?否则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地来央我守口如瓶。

      我有意逗他,狡黠问道:“文长,难道舍妹看上我这个不中用的了?”

      “是啊!”袁秋才答得坦坦荡荡,我不由一怔,全城皆知我因身残志废投入断袖余桃之列,这袁大小姐难道是闭视塞听之人?

      “文长兄何必开这玩笑……”我蹙眉,不悦。

      袁秋才苦着一张脸:“要是开玩笑便好了……要真是嫁予你,那岂不是老无可倚……”袁秋才说得直白,我只得讪讪陪笑两声,不过,这位袁小姐未必不可亲近,正值多事之秋,或可……

      “走吧!”

      “好!”

      ……

      浮世中人喜欢充装佛祖、三清、观音、……一切可以救世人超脱苦海,自堕凡尘的圣人,袁小姐便是各中翘楚。

      我饮着茶,一口一口,目不斜视。

      “子夜兄,这茶如何?”她说话声音太脆,就算是高梳发髻,着石青袍,也不掩那生生不息的少女气息。

      “嗯,不错……”我咋舌,赞道:“文才兄是会品之人,这龙井以春茶前期为最佳……夏茶苦涩,秋茶枯老,茶味单薄,香气欠高……所以说,品茶到底还是春茶为上,而文才兄这龙井,是明前珍品,在下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这位袁小姐杏眼圆睁,痴然许久,叹道:“想不到子夜兄对茶道研究如此之深……得空不妨指点在下一二。”

      袁秋才脸色一白,挤眉弄眼,我有心笼络此女,便索性视而不见,展颜笑道:“这位兄弟有意,在下当然应招前往……”话音刚落,就见从旁伸出一双手来,左手置茶碗,右手置茶匙,将盏内茶叶俱倒入我那海棠红小盏中,倒得仔仔细细,临了还用茶匙将茶叶拢在一起,尖尖得像座长草的坟山。

      我无言地看着这一幕,费尽力气吞了口口水,刚想伸手让茶童换一杯,就觉身子一沉,有人压过来。

      李子修半吊在我身上,嬉皮笑脸道:“这几片茶叶能有什么味?文长,你定是不知子夜爱喝酽茶,……昨夜我还专门在夜炉上煨了茶给他……”

      席间众人俱呆。

      还是袁秋才擅打圆场,笑叹道:“竟然瞧不出叔才对子夜如此细致……”

      “那是自然!”袁秋才话未说完就被李子修打断,我忍无可忍,侧头去看这身旁之人,只见他侧身立肘,手托着下巴不停摩挲着,一双凤目半闭,似笑非笑,潇洒不羁。

      “子夜最是难搞,年少时我便对他爱慕得紧,谁知他是个正人君子,对我不闻不问……”说着话,双臂一交将我揽在怀中,笑道:“各位想想,想得到一女子,可用情动之,用财买之,可是要得到一个眼高于顶的男人该怎么办?”

      我浑身一抖,冷冷道:“尚书大人……够了,不要乱开玩笑……”

      李子修对我的不满充耳不闻,追问道:“文长,若是你,你会如何?”

      袁秋才竟然极认真地考量起来,敲桌面许久方道:“这情爱之事怕是勉强不来吧……”

      李子修长眉顿挑,不屑道:“文长,你这是灭自家威风,其实你可以踢他一脚,叫他不得已做了断袖,然后再将他追回来,岂不是美事一桩……”

      我终于恼羞成怒,长身而起,顶到了李子修的下巴,他瞬间闭上了嘴,紧蹙双眉,却不叫疼。“文长兄,恕在下唐突,身体不适,请允在下先行回府……”我黑了脸,不观众人,只恶狠狠盯着袁秋才,袁秋才面上挤出一分干涩笑意,殷勤道:“子夜兄请随意请随意……”

      我拂袖而去,尚未迈出一步就被人抓住手腕,只听李子修用宠溺的口吻道:“你啊!总是这么扭扭捏捏,文才也不是外人,你又瞒着他什么?小时候你说喜欢胖子,我便吃成胖子,谁知长大后你又嫌我胖,我好不容易瘦下来,又不用去外放,你怎么还跟我闹?前些日子不是说妥了么?那一脚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偿还,你也是接受了的……”说罢,李子修再一次凑上来,一脸凄怨,“难道你怕人知道么?还是说……你还恨我?”

      “我……”纵然是我全身长满了嘴,也休想说得清,也许明日,不,只要我一出了袁府,我与李子修的“艳事”便会传遍京中大街小巷。

      好一个痴痴不悔用情良苦的李子修!他冒着被心上人顾承阳痛恨终生的风险,为了与他携手共老而狠狠踢了他一脚,然后负荆请罪,在顾承阳门前跪足三天三夜,只因不被理解便日日借酒消愁,为与心上人比肩而立而寒窗苦读终中状元,然因不得原谅便自我放逐,甘当五品小吏,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明月回心照沟渠……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李子修爱顾承阳爱的深,因为爱的深便想要在一起,因为爱的深所以踢我一脚也值得宽容,因为爱的深,李子修将成为深闺少女梦中生死不渝的英雄,而我顾承阳,不过是得了便宜卖乖,是传奇话本子里做陪衬的角儿,不如张生痴情,不如红娘机敏,只是崔莺莺一般木讷的好命人!

      我……怎么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于是我生硬地道:“叔才兄……”话因刚落,有黄莺轻叫,愤愤的:“这位李兄,我看子夜兄并非是情愿的样子,还请李兄不要过多纠缠了,以免令子夜兄太过为难,误入歧途。”

      我忽然对这位袁小姐心怀感激……多么明理的人啊!

      “哼,不知这位兄台是何方人士?我与子夜青梅竹马,兄台又对他了解多少?怎知他不情愿?”李子修冷哼,站在我身边寸步不移。

      袁小姐长身而起,带翻茶盏,碎叶全粘在青袍上,对阵关头,偶失一招,更觉得丢脸,一张尖尖小小的脸上红潮顿生,衬得眉眼愈发俏丽。

      李子修得寸进尺,“这位兄台,你年纪尚轻,多用心向学岂不是美事?至于断袖余桃之事,你何须蹚这趟浑水?”李子修分明是看穿了她,欺她面皮薄,欺她年纪小不敢声张,更欺她在心上人面前不愿自暴身份。

      李子修这个人,总是这般无耻。

      “你以为,还有女人愿意嫁他么?”李子修倨傲地道,“这位兄台所谓的正途,并不适合他……”

      袁小姐忽然快步走至李子修面前,只及肩,但气势磅礴,字字铿锵:“我若有姐妹,自然会嫁给他!”——好一出惊世喜剧。

      “那你可知他身有隐疾?”

      “我知——但这世上总有人不会在意的!”她针锋相对,大义凛然。

      “哈——”李子修竟然笑出声来,戏谑道:“怕只怕这位兄台家中无兄弟姐妹,这般激动,只是自己看上了顾承阳吧?”他连名带姓地唤了我,然后猛然揽住我的腰往怀中一拉,瞬间敛了笑意,发狠道:“只是,有我在,别人休想沾他一个指头!”

      我心惊肉跳,袁氏兄妹骇然无措。

      “走吧!”李子修拉着我,走出五步,我猛然回过头,喊道:“小兄弟,以后若想跟在下切磋茶艺,可让凤翔茶馆的茶博士带信给我即可……”尔后,被李子修硬生生抓腕,掩嘴,拖出门去。

      ……

      同乘一车,坐得远,似乎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三十年未必能擦肩一次。

      “李子修,其实你不用迫我……那晚我不是说了我会想想么?难道你等不及?”我靠着金线枕,闭目道。

      “等?”他冷笑,“你让我等到何年何月,等你二十来年还不够么?现在新君再有七天就进京了,你打算当墙头草到什么时候?”

      我霍然睁眼,“什么?七天?”

      “对,袁大人一早就定下了萧言,先帝驾崩之前就已动身赴京,拖得久,周边藩王蠢蠢欲动,恐生事端,你瞧,他多么老谋深算。”

      我垂首沉思,许久,道:“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通告天下你同我交情匪浅?你何不留我在袁大人处,给你传递消息?难道……你是信不过我?”

      李子修忽然凑过来,将我压在身下,一双沉沉黑眼似乎将我拢了进去,只觉一切心思都被他看透,没由来的发慌。

      “子夜,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你就算今日把我拉到西四牌楼活剐了,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袁大人现在虽不信我,但我也没碍着他什么事,怕就怕日后我站在新君这边,他会视我如眼中钉……到时候务必会全力笼络你,钱你是不稀罕的,而袁小姐正好对你有意,我不喜欢你身边另站他人,无论男女,无论身份,甚至连一头畜生都不能有……”

      “哦?”我好整以暇捋了下头发,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尚书大人多虑了,我本就不喜与人亲近,无论男女,无论身份,甚至是一头畜生,当然……包括你……”

      李子修身形一滞,继而笑道,“你喜不喜是一回事,我站不站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你砍断我的脚,我爬也会爬到你身边。”他低下头,贴着我的脸,“子夜,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不,你不喜欢任何人,包括你曾经的那些伴,你的眼睛里头没有人影,没有爱,因为你从不主动,亦不拒绝……不过,我会用刀子把我刻在你心上的。”说罢,他轻轻碰触我的脸颊,如鱼嘴吸肉一般,有些痒。

      我神游,莫名其妙地道:”李子修,你说你当初是因为我才胖的?”

      “嗯!”他闷在我脖间,轻声道。

      我被他呵得太痒,起身推开他,好奇道:“为什么呢?”

      李子修眼底闪过一丝悲郁,一瞬即过。我若抵抗,证明我在乎他,我置若罔闻,这才证明我压根未将他放在心头。

      果不其然,我心中顿觉舒爽。

      “因为——”他笑得厉害,“你小时候总是做恶梦,有此听说书人讲段子说到唐太宗用秦琼敬德做门神挡梦所以很羡慕,便怨我太瘦做不得门神,所以我便大吃大喝,谁知道等我吃胖了,你却不再搭理我了……”

      我侧着头,疑惑道:“有么?为何我连半分都不记得?”

      “那你记得些什么?”

      “你踹了我一脚。”

      李子修又笑,半晌方休,气喘吁吁却极认真的说:“子夜,不记得也不妨事,我只要你知道,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影,一举一动喜怒哀乐以你为依,不过……你也剪不断我。”

      “哦。”我淡淡地应一声,“影子就影子吧。”

      李子修的笑容瞬间凝在脸上。我抬手掀帘,路过暗巷,虽然午后阳光灿烂,但暗巷之中却阴暗潮湿,这样的地方……哪来影子呢?

      我回过脸来,冲李子修微微一笑,道:“叔才,我就依了你吧,跟你共同投向新君,与你断袖的事情,我也认下来,只是那袁小姐,我尚有打算。”

      他略喜,但甚能自持,不动声色,道:“嗯!只要她不纠缠你,我便依你。”

      从此,我有了伴,虽名不副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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