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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牌局 ...


  •   魏先生的前半生过得可以说是大起大落、非常刺激的。

      且不说官场的沉浮,单是他叛走徐相阵营以后经历的那些腥风血雨的刺杀,也足以他在暗夜里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就立刻警醒起来。

      他已经养成了没办法松弛的本能。

      所以在投身到辽东渔港这所小小的客寓之后,他竟一时不能够适应这闲适安逸的生活。

      在他的敌人那里,他是在突厥经历了土浑殁刺杀后就生死下落不明的存在;在这边陲渔港的客寓里,他是老年多病预备乘船落叶归根的客商。

      他并不露富,但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不缺钱。

      他保持了近乎苛刻的生活习惯,尤其是不近女色的那份克己,在此间看着甚至有些怪异的突兀了。

      常年的职业素养让魏先生知道要想在人群中隐匿,最好是要平凡得挑不出任何特点来,他这不让人近身的作派,太扎眼了。

      魏先生自己也想做出一些改变来。

      此间的老板娘是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甚至言语间暗示过如果魏先生喜欢年轻的男孩子的话,那么她也有“路子”能够弄来比较好的货色。

      魏先生丝毫不怀疑老板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但他无奈地苦笑了,摇摇头表示:“不,我不好那口。”

      老板娘还是想尽心尽力地提供更周到的服务,让魏先生宾至如归。

      魏先生知道老板娘是想趁机从自己身上多赚一点钱。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客寓的食宿收入是利润微薄的,老板娘主要靠从下女和客人们的交易中抽成,遇到魏先生这样的,也的确够她忧心的了。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毕竟等开春通船还有好一阵子,魏先生不能太出淤泥而不染,那样就太危险了。

      于是,这冬日的牌局就应运而生。

      腊月间生意淡,魏先生出手非常大方地组了牌局,邀请下女们来凑手热闹一番,时不时输两把大的,再加上高昌济这个只出不进的冤大头,下女们靠摸两把小牌也能攒点体己钱,老板娘还是一样的抽成,一时间,宾主尽欢。

      魏先生如果没有宁神汤药的话,自来夜里不太怎么睡得着觉,于是就架起了不分早晚的流水局面,下女们轮番来凑兴,甚至连附近客寓、酒家里清闲的女孩子们都吸引过来了。魏先生相比亲自下场,还是更有兴趣袖手观战,有时他会兴之所至地随便挑选一个女孩子作为自己的代理人,告诉她“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有时他会随口给处于不利战况的输家指点两招,助其反败为胜;有时候他赢得过分了,就拿出钱来让老板娘整治出一副好席面来,众人且吃且喝且乐,辰光自然流转得快了,一转眼已经临近小年。

      由于有了新的消遣,魏先生对于高昌济那小小的情感起伏的兴趣便淡了,当他再度留意起来的时候,乃是某天夜里他又被隔壁的小两口闹家务给吵醒,高昌济仍然是称阿遥为“疯婆娘”,而阿遥似乎在打嘴仗上没有什么优势,动起手来也只有挨揍的份儿,总而言之,第二天早晨魏先生再看到阿遥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一样,脸蛋上还挂着已经发紫的手指印儿,在高昌济的授意下又一次被老板娘发配去干洗衣服劈柴烧水担水这样的苦活累活脏活了。

      “臭娘们儿,还反了她了!”

      高昌济当着魏先生的面冲着阿遥忙忙碌碌的身影啐了一口,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将她弃如敝履了。

      魏先生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高昌济的薄情,一边看着受气包似的阿遥怒其不争。

      魏先生一惯觉得高昌济这样的男人是很好收束管理和笼络的,而阿遥居然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可真就怪不了别人了。端这碗饭,就得在这桩买卖上用心思,平康坊最红的秋娘除了色艺以外,最厉害的其实是拿捏人心的分寸和本事。不过魏先生觉得阿遥可能在此道上尚未开窍,他也懒得费心思点拨她。总归,人各有命,她都混到这条路上来了,再要说什么自立自强的话,不仅有点晚,也很不合时宜了。于是魏先生便不很把她放在心上。

      魏先生自觉能够从小事小节上窥出世间大道的真理来,自认为是个不世出的当代大德贤明,只可惜此地穷乡僻壤,并无他的同类知音,以至他的观察理论无从分享传播,深以为憾。

      阿遥似乎在得意的时候同其他下女们处得也并不融洽,因此有了白捡钱的牌局大家也并不叫她,而她总在大起大落之间徘徊,不是跟着高昌济吃香的喝辣的,就是在冰冷刺骨的井水中搓洗床单,连个过渡都没有。而高昌济呢,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在没有选择的时候把阿遥捧在手心里当宝珠一样,而一旦有了其他选择后,阿遥在他眼中,就立刻连鱼眼珠子也不如了。

      魏先生,作为渔港客寓的生活观察家,敏锐地洞察到了高昌济和阿遥感情破裂的核心要素。

      阿香是常驻隔壁客寓的下女,此前一直陪伴一个路过本地的富商,待富商在这小小的渔港出清了货物,满载金银地回老家以后,阿香就清闲了下来,她自称是家在葡萄屿的渔家女,风雪冰封了海,她也得在这滨郭港滞留到开春才能回家去了,幸好留在本地过年的外乡人虽然不多但大家也能三五成群地凑个热闹,她攒了一些闲钱,跟着小姐妹们在各家客寓间逛逛,或许还能接点零活,就这么的来到了魏先生的牌局,被高昌济一眼给叨住了。

      阿香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着一张尖下巴的狐狸脸,眼角眉梢很有媚态,兼之有高耸的胸脯和修长圆润的大腿,身段袅娜风流,可谓是本地美女要素的集大成者,堪称渔港绝色的存在。

      魏先生见多识广,他认为阿香虽然看着就很风尘,是一种俗气的美丽,但妙就妙在骚在明面上,一分付出就能从她那里得到一分回报,明码标价,绝无被缠上的麻烦,和阿遥完完全全是两个类型。
      跟阿香一比,阿遥就有点清汤寡水的无味。论长相,阿遥是个小家碧玉的类型,若是娶回家里,日久天长的定能滋养出良家妇女的气质,可惜落在了这么个破地方,她的前程不说堪忧,至少也没什么指望了。魏先生跟阿遥打过有限的交道,认为倘若假以时日好好培养,她还是潜力无限、大有可为的。若阿遥投身在平康坊,魏先生一定会重金资助、不吝点拨,一个人的成就和身处的舞台有很大的关系,阿遥不得其时也不逢其世更不得其势,天时地利都不占,有人和也没什么用了。

      魏先生在阿遥的身上能看到她兼具被保护和被凌虐的特质。

      非常稀有,也因此非常宝贵。

      晚饭时分,牌局暂歇,阿遥给魏先生端来了煎鱼、鱼汤和鲅鱼馅大蒸饺。

      魏先生细嚼慢咽,阿遥手脚勤快地帮他摊被铺床,然后点上宁神的熏香,又出来进去地给浴桶里兑好温度适宜的洗澡水,这一切做完之后,魏先生也放下筷子,阿遥就走过来收拾杯盘碗盏。

      魏先生在她垂头的侧影上看到脸颊上的指痕,有些怜惜地微微弯曲了食指在那伤痕上轻轻刮了一下。

      阿遥本意是要闪躲,但见魏先生也没有什么恶意,也就将闪未闪地做了一下姿态。

      魏先生看着阿遥微肿的脸颊,问:“疼不疼?”

      阿遥下意识地抬起手背碰了碰脸上的伤处,垂目微微摇头:“早上肿起来的时候疼,现在不去碰的话就不怎么疼了。”

      魏先生在心里还是怒其不争,又伸指头在阿遥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呀,傻不傻?他是个炮筒一样的脾气,你哄他两句不就得了,非要硬碰硬,还不是你吃亏?”

      阿遥非常孩子气地翻了个白眼:“反正我又不是离不得他!”

      隔壁传来高昌济和阿香谈情调笑的声音,一个荤素不禁,另一个知情识趣,把魏先生和阿遥的注意力双双吸引过去片刻。

      魏先生知道阿遥是在嘴硬,于是不无讽刺地逗她:“哦?这么说来,反倒是他离不得你喽?”

      阿遥也听出了魏先生幸灾乐祸之意,暗暗地攥紧了拳头,表情也变得气鼓鼓的:“反正我也不爱陪人睡觉!谁爱陪谁陪去!”

      魏先生哈哈地笑了,他觉得自己但凡再多说一句,阿遥就几乎要掉眼泪了,他可不能干这种为老不尊的事情。

      这时,隔壁也像是在叫板示威似的,发出了热闹的动静。

      阿香长得明艳,性格活泼,叫声也大胆,带着天然的野性,和高昌济倒可堪称是棋逢对手的一双劲敌。

      魏先生撇了撇嘴,对着身旁的阿遥做了个装可怜的表情:“我今夜又别想睡了。”

      阿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叫它们掉落下来,魏先生看着她的睫毛投在脸颊上的阴影,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中忽明忽暗,表情是安静而又宁和的,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冲动和汹流暗涌,正是沐浴在暴风骤雨中的花朵,让魏先生突然生出想要把她揉碎的冲动,反正自己不出手,花朵也挺不过一夜的疾风冷雨。

      还没等魏先生出手,花朵突然意态天真地一歪脑袋,眨了一眨清澈澈的双目:“先生,阿遥求您一件事好不好?”

      魏先生向来是很怜香惜玉的,也不问什么事,只是悠哉笑道:“好哇。”

      阿遥的烦恼和忧愁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挑起一抹笑容:“先生明天的牌局也叫上我吧?”

      魏先生不置可否:“哦?你也会打牌?”

      阿遥笑得很真诚:“我不会,不过这两天来来回回路过也看得八九不离十了,明日上了牌桌摸两把,大概也就全会了。”

      魏先生饶有兴致地逗她:“我们是要玩钱的哟,输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阿遥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我知道的呀,不玩钱我还不来呢!”

      “来,你悄悄跟我说,你攒了多少钱了?我帮你算算够输几圈的。”

      “我不告诉你!”

      “跟我还耍小心眼子?”

      “我就是要赢您先生的钱呀!”

      魏先生痛快地答应了阿遥的请求,阿遥欢乐地捧着残羹冷炙和脏衣裳出得门去,在门口还不忘嘱咐一声:“先生,说好了,明天开局叫上我呀!”

      魏先生泡在温暖的洗澡水里,觉得阿遥这种性格也很好,反正跟高昌济也是玩儿,摸牌局也是玩儿,玩什么不是玩?有的玩就玩,及时行乐,没得玩了……那就再说吧。

      次一日,因为有魏先生的相邀,下女们对阿遥加入牌局并未多说什么,而阿遥似乎也践行了自己要赢钱的决心,开局就连胡了四把,正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

      然而旗开得胜的局势并没有保持很久,阿遥很快就显出了颓势。魏先生在一旁冷眼瞧着,她说自己不会打牌绝非谦辞,而开头胡的那几把纯属侥幸,很快在另外三个下女明里暗里使眼色打手势的联盟下,阿遥不是出相公就是诈胡,要么就是卡张到流局,难得胡一把也是没什么油水的屁胡,反倒是时时点炮,上家三番下家的五番的一路输的落花流水。魏先生在心里给她算着,一个下午输了恐怕不下二十吊钱,她在这云来客寓这一个月算是白干了。

      因为她人傻牌技又差,下女们这下倒是很乐意作陪了,反正也不消怎么费脑子和精神,便能捎带手地赢个几两银子,谁又跟钱有仇呢?

      魏先生有时看不过去下女们联手坑阿遥,抽老千换牌都做在了明面上,于是便出言点拨两句,但阿遥是意见接受、态度照旧,沉不下心思做大牌,又没有兴趣胡小牌,几圈打下来是只出不进,继高昌济后成为新一任的牌局冤大头。

      可是高昌济输钱是为了逗下女们开心,以便他能占更大的便宜。

      阿遥输钱图什么呢?魏先生连连摇头,认定她就是人傻,活该被人坑。

      当然阿遥也并非全无优点,虽然连连输牌,然而并没有输红了眼,牌品也相当稳健,并且精神头好得不得了,越到了夜里越精神高涨,把几个同局的下女熬得眼圈下一片乌青,哈欠连天,她反倒趁虚而入地小小翻了几盘,然而这出项和进项的差额太大,并不能阻挡她已然即将闹亏空的颓势。

      魏先生看着阿遥的牌路总也不见长进,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隔壁的阿香此时和高昌济相见欢毕,拢着衣襟裙裾,像一朵夜游的牡丹似的出得房门来寻觅些夜宵吃食,路过魏先生的门前,阿遥突然叫住了她。

      “哎,妹妹要不要进来玩两把?”

      魏先生怀疑自己是看走了眼,因为阿遥的眼睛分明是闪过了一道精光。

      牌局已残,而阿遥的精神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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