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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浑不似、旧时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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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呀,怎么都哑巴了?”
面对杨皇后的诘问,万年县主李真如海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杨骎。
他只是闭着眼睛假寐,浑若不闻。
杨骎并不欲理会这桩闲事。耳报神涛涛早在进门前就悄悄给他放料说陛下昨夜在皇后寝宫留宿,早膳的时候用非常严厉的语气斥责了太子在冬狩期间与多名世家贵女私下往来的事,并且用词极重,说太子“耽于女色”。
这样严厉的指责让杨皇后坐不住了,一大清早就把杨骎和真如海召进宫来。
杨皇后指责杨骎在冬狩期间没能做到对太子的管教规训之责,杨骎低着头,既不否认也不反抗,只是由着姐姐发脾气。
对待真如海,杨皇后语气缓和了很多,但是责厉的言下之意却更甚了。虽然太子见谁不见谁轮不到真如海来管,但是皇后不满意的点在于真如海“公然对整个贵女圈暗示女学的重启实际上是一次太子妃遴选的预备仪式”。
“你把女学当什么地方了?东宫嫔御的筛选培养所在吗!”
杨骎深知姐姐生气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此话也绝非危言耸听。
皇帝有后宫无可厚非,可若是把女学搞成了、或者说被人以为是搞成了东宫的后宫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真要是严重起来,太子之位、皇后之位、杨家上下满门甚至九族成千上万条性命、弘农杨氏八百年世家大族的积淀,旦夕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杨皇后素来和颜悦色,举止端庄,但这样的人发起怒火来才是最吓人的。
饶是身为皇族的真如海此刻也不得不跪下向这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赔罪。
杨皇后只是一甩袖子:“你好自为之吧,这桩事你做不了,本宫可以找别人来做。”
从宫里出来后,真如海主动提出送杨骎一程,杨骎知道她有话要说,也就没拒绝。
万年县主的马车华丽又宽敞,甚至能摆下一张贵妃榻,在吃穿住行的用度上面,论讲究,杨骎还是逊了她真如海一筹。于是大喇喇地坐下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仔细研究起车内的摆设配置来,见着喜欢的盘算着给自己车里也布置布置、安排安排。
真如海忧心如焚,但是看到杨骎这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伸腿用脚踢了踢杨骎:“别看了!”
杨骎坐正,好整以暇地看真如海要干什么。他知道真如海这个统理女学的副学监的身份是跟徐相求来的,只是不知道她拿什么条件来交换的。陛下安排她作自己的副手也是出于平衡朝局势力的考量,说到底,杨骎视她为徐相那边的人,到底跟自己不是一条船上的。
真如海问:“你说怎么办?”
杨骎立刻答:“你自己看着办。”
杨骎这话说了等于白说,真如海有火却发不出来。
真如海的语气丝毫不见缓和:“你是两学的学监,我在等你示下!”
杨骎摆出纨绔的表情:“真如海,你做下属的呢,要学会遇见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把问题抛还给你的上司我。不能为上司分忧解难的下属,要你何用?”
真如海此时被动得很,论爵位她是县主,杨骎什么都不是;论实权,自己长公主之女、县主之名的名头叫出去好听,可惜父亲出身小族,什么忙也是帮不上的;母亲也只是担了大长公主的尊位,却又不能世袭。当初选择与杨家联姻,也是想着强强联合,集两家之长,把富贵尊荣一代代地绵延下去,只可惜当年……她与杨骎两人都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
而如今,真如海身为杨骎的下属,杨骎可以没有真如海这个副学监,但是真如海却不能没有副学监这个位子。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真如海只好声音放温柔些:“还请大人不吝赐教,为我指条明路。”
杨骎心中冷哼一声,暗忖何必在我这里惺惺作态,找你的徐相去出主意吧。
但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严格算起来两个人还算是亲戚,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实在不行,你效仿刘备三顾茅庐,给自己找个谋士吧。”
言尽于此,杨骎敲了敲门框,马车停下来,杨骎跳下车去,抖抖袍角,信步远去了。
冬狩回来已经是十月底,青杳与慎勤伯府上了结了闺塾师的契约,结了工钱,又领了一个月的赏银,与梁瑶依依惜别一回,便回到她和罗戟同租住的位于通济坊的小院子里来。罗戟人在太学,素日不得回,虽说十日一休沐,但太学不允许生员在外过夜,因此难得的休沐日罗戟还得回家看看父母,再抽空和青杳吃一顿便饭,话也说不了几句便又要回到学宫去了。因此这里平素就只有青杳守着一个小院子,出来进去地擦洗打理了些时日,总算有个像要过日子的小家的样子。万事俱备,只等两人关系向双方父母挑明了。但这又是一桩急不来的事,总要水到渠成才好,而这等待的时间青杳打算多攒点钱,尽早把这个小院子给买下来,那时也就心安定了。
转眼也就到了十一月初一,又是长安月旦开讲的日子。
青杳从冬狩回来后,心里没少来回翻覆杨骎跟她说的话。倒不是为了他说了什么,而是忧愁再见他如何才能显得不尴尬。
说到底,青杳也是自己没本事,真要有骨气,就辞了长安月旦这份工,跟杨骎再不见面也就一了百了,但她又做不到,月旦报酬丰厚,做的事情也对她的脾气,真要是辞了,年终岁末的,一时上哪再去找有这般待遇的营生去?青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既要又要还要的贪婪之人,只差当了啥啥还要立啥啥了,可又实在是走投无路。
青杳走在去听羽楼的路上突然停下来扶额叹息,要是智通先生跟杨骎不是一个人就好了。
自从月旦改成早上举行后,每次青杳都得赶在卯时抵达听羽楼做准备,冬天天亮得晚,青杳也算是披星戴月地赶了来,寒意渐深,青杳从通济坊出门再到听羽楼,人已经从里到外冻了个透,进了门才觉得又是人间了。
听羽楼一楼的鱼池现在只有静静一泓水,连锦鲤都被冻得藏匿起来了。青杳来来回回多次,也不要侍僮带路,径直走到留给智通先生和助手休息准备的雅室,敲了敲门。
“先生,我是无咎,我进来了。”
门里的杨骎用智通先生的声线“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青杳推开门迅速闪身而入,又回身把门关好。
待青杳再转过身看杨骎的时候,只觉得头皮一紧,两眼发黑。
只见他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圆领直裰棉袍,袍上印染着鸽灰色的龟背纹,活像个戏台上偷香窃玉的浪荡公子哥儿,此刻正站在那面穿衣镜前左照右照,还不知心里怎么美呢。
青杳余光瞥见属于自己的那张书案上叠着一件颜色花纹样式一模一样的袍子,只觉得眼晕。
杨骎可真是老来俏啊……
杨骎看顾青杳愁眉苦脸那个皱巴巴的样儿,就知道她对这件新衣裳不满意,在消极地抗拒。
“怎么不换?”
青杳别别扭扭地说:“颜色太艳了,我十五岁后就再没穿过桃红色的衣裳。”
杨骎倒是很欣悦似的:“那正好啊,趁今天这个机会穿上!”
青杳面色发苦,暗中腹诽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顾青杳,这是工作,穿什么不穿什么还由得你了?别耍小孩儿脾气,赶紧换了去!”
青杳只得捧起自己那件袍子,往隔壁雅间换衣裳去了。
换好以后,青杳几番犹豫,拉开两间雅室之间隔着的那道门,并且感到万分不自在。
杨骎的目光定在青杳的身上,久久没有挪开。
这目光让青杳感到更加不自在了。
青杳决意把它给换下来,就在转过身准备关门解扣子的时候,杨骎似乎预判到她的意图,一个箭步走到她的身边,把她的手腕给扣住了。
他用低低的声音说:“穿着。”
青杳未及反抗,便被他拉到了镜子前面:“你自己看。”
但青杳有点无法鼓起勇气。
杨骎站到青杳的身后,微微使了点力气摁住她的肩膀,有点强迫地让青杳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青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有一种想要逃离此间的冲动,却被身后杨骎那种强大的压力给笼罩住了。
瞄了一眼镜子,青杳感到很意外。
不同于杨骎穿上像个轻浮的纨绔子弟,青杳穿着这件袍子,看上去就像长安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长安女子爱俏,淡妆浓抹、花红柳绿的倒是寻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青杳才恍惚回忆起自己也爱过这样俏丽的颜色,可是什么时候就打扮得跟个素净的青瓷瓶子一样了呢?近几个月,更是连女装都少穿了。青杳觉得自己都变得快不认识自己了。
就在青杳打算挣脱开杨骎的时候,他却仿佛很有自觉地退到一旁,双手环臂,得意洋洋地看着跟自己穿着一样衣裳的顾青杳,脸上的表情喜悦而又满足。
见青杳还是闷闷不乐,杨骎补充道:“你用不着担心,到时候台下的人只能看见你的衣裳身形,高台四周有帘子,把帘子放下来,看不清脸,结束以后,衣裳一换,谁还能认得你是你。”
“不。”青杳突然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杨骎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我不要放下帘子了。我想要让大家看见我的脸,认识我是智通先生的助手,知道我是谁。”
这一刻的顾青杳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女学里的顾青杳。
顾青杳想要被看到。
所以要站在最高的高处。
青杳再也不想隐姓埋名,低着头过日子了。
她就是要端坐在智通先生的身后,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她是智通先生的助手。
另外一方面的考量是,青杳主动暴露身份后,杨骎就不得不跟她保持距离了,否则两人一旦走得近,他是智通先生的这个身份迟早瞒不住。
有时候,隐是为了避嫌;显也是为了避嫌。
岂料杨骎却是一拍手:“你早该这样了!”
自那日后,顾青杳就以“顾无咎”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坐在智通先生的身后,以助手的名义手录月旦清议的内容,并且因为手快,很快在坊间有了“迅笔顾郎”的诨名。
月旦结束后,青杳将笔记的草稿呈给杨骎阅览,杨骎仍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长达百十来页的记录后,挑出几处指给顾青杳看:“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关于鸿胪寺卿的讨论都删掉。”
青杳不解:“可是鸿胪寺卿突然失踪是这期月旦讨论得最热烈的议题,删掉会很失色的!”
“若是什么内容都记录在讲义上,那谁还花钱买票来现场听月旦评议?”
青杳知道长安月旦虽然风雅,但本质上也是一种商业行为,不得不考虑盈利的,也就再没跟杨骎争执,默默地照着他所说的删去了相关内容。
“无咎君,”杨骎的语气突然郑重其事得让青杳感到不适应,“有些东西是不能落到白纸黑字上的。”
说完这一句,他绕过屏风,从立柜的暗门中离开了听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