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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格雷厄姆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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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一身血渍,活像一个从深井里爬出来的恶鬼。黑珍珠驮着他缓缓踱步到我面前,用温热的马鼻子轻轻蹭我的手掌。
路易的父亲发出了一声悲鸣,他的母亲更是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上帝呀,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父亲连忙指挥管家将路易搀扶下马。他□□的黄色污渍散发着骚臭味。
宴会中的多数女性都不忍直视,纷纷用扇子或是帽檐遮住双眼。
我看着路易,他也看着我。
我心中默念:“快说些什么,用你那愚蠢的脑子想一想,怎样为我开罪。”
忽然,他像是得了失心疯了一样冲我冲了过来,用笨重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然后向着众人大喊道:“我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样的,是的……为了救她,我的未婚妻。”
这句话像是滴进油锅的凉水,让整个宴会炸开了锅。
同一时间,我甩开了他油腻的手。我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男人。
路易依旧喋喋不休,用细碎又快速的语速滔滔不绝地描绘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他将“我”的角色换成了他自己。
是他,英勇地在特里手中解救了我。是他,不顾危险和特里智斗,终于让我虎口脱险。
路易的声音越来越大,表情越来越夸张。他浑身发抖,脸色红得发紫,用高亢的声音说道:“特里这个混蛋,他甚至杀了我的马。”
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
我冷笑着,看着这个演说家虚伪的表演。群体因为他的遭遇而愤怒,望向我的表情也从鄙视变成了同情。
“让我们为勇敢的路易干杯!”路易的表哥举杯。
所有人热烈地回应着,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香槟。
“敬路易!”
“敬路易!”
“敬路易!”
我看着眼前这个虚伪的小人捏造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欺骗这些大脑空空的蠢货。看着这个勇气的窃贼,用卑劣的手段趁人之危。忽然想起他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马。那只因为主人的懦弱,而葬生森林的马儿。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我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路易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她在路易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随后她走到我的身边,悲悯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面色痛苦地说道:“我可怜的孩子,那个恶棍对你做出这种事,你为什么不肯解释呢。”
我看着面前的老妇人。她是那样的慈眉善目,甚至身上还喷了柑橘调的香水。我喜欢她耳垂上的珍珠,还有她指尖带来的温暖。
我没办法告诉她真相,这让我痛苦不已。
路易的父亲和考特爵士赌咒,他一定要让特里付出代价。他指着我,对父亲说道:“我不允许你惩罚海斯特,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你怎能伤害一个为未婚夫复仇的女战士呢。”
父亲看着脚尖,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犹豫。
“可是,我们该怎么跟特里一家交代,毕竟海斯特撞断了他儿子的骨头。”父亲思忖道。
路易父亲捻了捻胡子,表情像是吃了一颗很酸的橘子。
“总不能真的把海斯特赔给他当新娘吧。”父亲看着路易的父亲,试探道。
果然,路易的父亲勃然大怒:“除非你想毁了她的一生!她是为了我的儿子才犯错的,这件事情就还是由我们来处理。”
“我们在意大利有一幢价值不菲的临海宅邸,还有一座产量颇丰的银矿,本来是要送给他们俩当新婚礼物的。”路易的母亲小声道,“特里说穿了也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只要咱们两家赔上一点财产,这件事情会解决好的。”
“是的,就算特里不答应,他的那个年轻的继母也会答应的。”路易的父亲笑道,“自从他老公死后,这个交际花日日办酒会,几乎要把家里的老底吃空了。”
“是啊,一个鱼贩子的女儿,能得到这样一笔不菲的遗产……”路易的母亲意味深长道。
父亲黑着脸沉默,最后也勉强点了点头。
“瞧啊,她来了。”路易的母亲说。
我这才看到特里母亲的真容。她带着一顶宽檐的帽子,用一根很长的野鸡羽毛做装饰。金色的卷发被藏进帽子里,只留下一缕落在眉梢。眼睛是宝石绿,眼尾的睫毛很长,搭配妩媚的唇形,性感却不轻佻。
她戴着白色的手套,抚弄着披风上的走线,表情悲恸。
“上帝啊,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微微抬头,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是我用很残忍的手段杀了一只刚出栏的小马驹。
路易的母亲警惕地盯着她,而后迅速的瞥了一眼她的丈夫,似乎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
路易的父亲的眼睛几乎掉在了这个年轻的少妇身上,说话的声音柔和又饱含同情:“夫人,我们对特里的遭遇表示遗憾,如果您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们可以办到,我发誓会竭尽全力。”
特里的母亲用手裹紧披风,下巴微微颤抖:“你让我如何向特里过世的父母交代,还有那些爱嚼舌根的乡民们,如果我带一个残疾的儿子回国,人人都会认为是我害了他。”
“格雷厄姆夫人,没人会责怪你的。”路易的母亲说,“这只是个例外,海斯特的马突然发了疯,误伤了特里,没人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误伤?”特里的母亲冷笑一声,轻蔑地看向我,“因为霍华德小姐的冒失,让特里断了骨头,终身无法下床,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误伤?”
我突然觉得脸上一凉。回过神时,特里的母亲正举着空荡荡的酒杯,用怨怼的语气说道:“没人能从我的手中夺走酒杯,如果你想要尝尝苦艾酒的滋味,那就尝个痛快吧。”
她的披件滑落,胸口露出了一块液体污渍,这让我依稀想起什么。但很快的,头上剧烈的疼痛不得不让我中断思考。
这个疯女人在扯我的头发!
她拖着我走到黑珍珠身前,失重让我狼狈地摔在地上。她当着众人的面摔碎了酒杯,捡起一块锋利的玻璃递给我。她的脸离我那样近,我甚至可以闻到她呼出的浓烈酒气。
“你就是骑着这匹马伤害了特里,对吗。”她的睫毛快速的闪烁着,红唇一张一合,“现在,要么杀了它,要么杀了我。”
我攥着玻璃,全身僵硬地看着这个疯女人。说出来实在荒唐,我竟然觉得此时的她美得惊心动魄。同时,涓涓血水从我的手掌流下来。
她冷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动不了手吗,在你的马蹄踩断特里的骨头前,你也像这样犹豫过吗?”
绿色的瞳孔在收缩,我感觉到热,又很冷,然后又很热。金色的头发从帽子里泻出,冲向我的脸。我的胸口好闷,只能靠嘴巴来呼吸。
我浑身颤抖,目光扫过围观的每一个人。这时,路易夫妇和我的父亲才从震惊中抽身,他们勉强将我和特里的母亲分开,父亲将我搂在怀里,将我的脸贴紧他的胸膛。
“会没事的海斯特,会没事的。”父亲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惊惧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紧闭着双眼,大声抽泣道:“别伤害黑珍珠,求求您父亲,别伤害她。”
是啊,向他撒娇,撒个娇就没事了。只要我肯低头认错,父亲向来都会心软的。只要我求他,他一定会妥协的,对吗?
回应我的,是漫长的沉默。
一声巨大的枪声后,我听到了黑珍珠痛苦的嘶鸣,还有它轰然倒地的声音。
“我们总要为做错的事情赎罪,亲爱的。”父亲重重地抱着我,捧着我的脸不让我回头。
我的心脏像是骤然被捏紧,然后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脑内迅速闪过路易死在森林里的那匹马,那匹被放血后双眼视角的小马。
我想起我将手埋进黑珍珠鬃毛时的触感,她打喷嚏时俏皮的表情,她载着我淌过溪水,走过草原,从玫瑰丛冲出去……
第一次见她时,她半蹲下来,轻轻载我上去。将头贴近她时,可以感受到她温柔的鼻息。
我想要发出声音,可张嘴之后却疯狂地干呕。血味从我的舌根蔓延到鼻腔,剧烈的阵痛几乎将我的额头敲碎,留给我的是尖锐的耳鸣和特里母亲刺耳的笑声。
“向您致敬,男爵先生。”她说。
我还听到路易母亲高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我的大脑一片雾蒙蒙的,睁开眼只能看见父亲白色的纽扣。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我只知道夜已深,宴会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躺在床上,玛尼正在为我的房间点蜡烛。
我看着她安全又宽大的背影,说:“我是个懦夫吗,玛尼。”
她转过身,用一种怜悯又疼爱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用她粗糙的手掌帮我掖了掖被子。
“我不知道怎么说,亲爱的。”她努了努嘴,烛光照着她的脸,像是融化了的糖霜。
她坐在我身边,替我整理了一下头发。我知道她又在可怜我了。
“我再也不要骑马了,玛尼。”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害怕。我没法摆脱那双绿色的眼睛,还有那头卷曲的金发。对黑珍珠的愧意让我觉得不安,父亲坚决的态度也让我思绪万千。
我看着玛尼,看着她脸上纵横的皱纹,看着她衣襟上七扭八歪的针脚,那是我小时候的恶作剧。突然好想流眼泪。
可是我却笑了。我知道父亲的天秤已经向那个年轻的寡妇倾斜了。
“她很像我的妈妈吧,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脸,包括金色的头发。”我说,“她们那么相像,除了那双眼睛。”
她看着我,眼眶蓄满泪水,然后俯下身,轻轻地抱了抱我。
“好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