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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纯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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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认识崔文君的那一天,说来也倒霉。那天他掉了第一颗牙,吃棒棒糖崩掉的。那颗牙呈抛物线砸到了刚刚搬来的崔文君头上,被崔文君当做石子儿丢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这举动惹得陈荣号啕大哭,陈妈听到动静出了门,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到自家儿子举着棒棒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心里是既心疼又嫌弃的,还是上前拿着陈荣脖子上系着得口水罩抹了一把他的脸。
陈荣眼睛哭得红红的,给陈妈告状的时候肚子还一抽一抽的:“嘛!牙!额的牙!”
因为缺了一颗牙,陈荣说话跑风,听得陈妈心里一颤一颤的,面子上还得哄着她家的娇气包:“没事儿,没事儿,慢慢给妈说,你牙咋了?”
“牙进沟沟了,哇——呜呜呜,不对,不对,牙去房房。”
看着陈荣的那个着急劲儿,陈妈乐得没憋不住笑出了声:“我家宝贝换牙了呢,没事儿的啊,等你爸回来,让你爸给你找啊。衣服还没晾,妈去后院晾衣服了,乖宝宝自己在门口玩儿哪儿也不去啊。”
说完,陈妈就笑着回了房。留举着棒棒糖还在过度换气的陈荣一脸迷茫,见自己妈不管自己,他攥紧棒棒糖恶狠狠的瞪着楼梯下看热闹的崔文君。
结果就看到崔文君冲他粲然一笑。
陈荣顿时哭得更伤心了,被吵的心烦意乱的陈妈提了回去。
后来,崔文君每次在陈荣耍小性子的时候,总是要拿这段威胁他。
“都说了,别再提这事儿了!我都十七了,给我留点面子吧!大哥!!”陈荣捂住耳朵一个箭步窜出去几米远,崔文君的笑声还是能听到。
这让陈荣很郁闷,怎么这么多年这人还记得这件事。烦死人了。他提了提滑落下的书包背带,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被身后的人追了上来。
“干嘛不等等我?都怪你走这么快,咱俩要分两头走了。”崔文君从身后一把拉住就要闯红灯的陈荣,“看路!这么笨,也不知道能不能自己安全到家。”
“你说的什么话?我肯定能啊,不然每天我怎么上下学啊!”陈荣被拉的往后一个踉跄,在与卡车一脚之差、擦面而过,却还嘴硬的反驳道。
“行行行,你有理,你最有理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看好路!”崔文君揉了揉他头发,放开了手里捏着的书包。
“知道啦,知道啦。老妈子似的,谁知道学校里的那群女生是怎么看上你的。”陈荣嘟囔着,等到了绿灯,连忙跑到马路对面,回身冲崔文君做了个鬼脸。
“你这是嫉妒!!”
听着崔文君在身后喊,陈荣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难过,也有点高兴。
陈荣家在陈荣十岁那年,搬到下城区了。原因无他,陈爸落马了。带着一堆骂名和钱财房本携着外面养的母女跑到国外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陈妈和陈荣。
好在陈妈心态够好,性子够烈。离婚协议一签,请了个律师,把陈荣名下唯一的房子卖掉,又做了公证,陈荣和陈爸再无关系,带着手里所有的钱和陈荣,回陈荣姥姥家,和自己爸妈做了邻居。
就是苦了陈荣这个小娇气,天天晚上被蚊子咬的睡不着觉,还热的一身汗。躺在凉席上更是觉得自己像铁板烧。
刚回去那几天,陈荣天天晚上做梦,梦到自己是鱿鱼,被陈妈一顿炒,还问崔文君要不要辣。
陈荣和崔文君再次见面是在高一的开学典礼上,陈荣和崔文君分别代表优秀学生和学校投资方发言。
陈荣很给力,学习成绩一直不错,顺理成章的考上了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崔文君他妈也很给力,哐哐哐捐了三栋实验楼,崔文君也顺理成章的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
这场前干部子弟和现资本家儿子之间的较量在学校展开了,但是没在本人之间展开。
再次见面,陈荣有些尴尬,开学典礼一结束就想跑,却被刚下场的崔文君堵了个正着。
“躲我?”
“没,我没有。”陈荣嘴硬。
“那你见到我就跑什么?当初也是,一夜之间我家隔壁就换了人。我去找你玩儿的时候,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儿突然变成一个人高马壮的大爷,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你不知道!”崔文君一顿输出,轰得陈荣找不到东西。
就那么手牵手回了教室,直到坐到位置上才发现俩人一个班。
在后面一排坐着的崔文君朝他抛了个媚眼,口型告诉他:感谢我吧,给我们俩分到一个班。
陈荣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俩人一个班,一下就是三年。
高考前一百天的一个晚上。陈荣突然半夜梦中惊醒,自己能考上大学,崔文君可不能啊!
这一发现,让陈荣当天晚上没睡着,吹着摇头风扇,蹲在凉席上,吃了三根冰棍才冷静下来。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反正是闹肚子了,第二天一直在厕所里出不来,都惊动年级主任过来慰问。
陈荣白着一张脸,把主任劝走。自己磨磨蹭蹭的蹭回了座位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崔文君那家伙和女生正聊得火热,把那小姑娘逗得花枝乱颤的。
陈荣莫名觉得委屈,趴在桌子上偷偷掉眼泪,又怕被人看出来,还掐着自己的胳膊让自己不许哭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崔文君提前逃课去食堂打了两份饭,最后一节课铃声刚响,他就拎着饭盒晃进了班里,和准备出门的老师打了个照面。
崔文君笑嘻嘻的让开路,点头哈腰的送走任课老师,又等班里去抢饭的大部队都走干净了,才进了班坐在陈荣前桌的位置上。
“饿了吧?你说你也真是的,贪凉把自己闹了个肚子疼。上午课也没好好听,主任那秃驴让你去医务室躺着你也不去,让你请假回家你也不愿意。”说着,打开饭盒,清一色的清汤白水:“你在倔什么呢?荣宝儿?”
陈荣接过递过来的勺子,喝了一口白粥,心里破口大骂:还不是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没学上!!
吃过饭,崔文君去厕所把饭盒刷了,放回自己抽屉里。又跑去坐在陈荣同桌的位儿上:“中午躺我腿上睡会儿,桌子多硬了。”
崔文君把自己的校服叠起来放到腿上,不由分说的把陈荣拉到自己怀里:“别想其他的了,睡吧。”
班里的学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陈荣同桌看到崔文君坐到自己位置上已经见怪不怪了,拿了自己的卷子就找自己朋友挤一挤,还能继续唠会儿刚才吃饭没说完的话。
陈荣闭着眼睛毫无睡意,平时没注意过的声音逐渐放大:前桌那俩小姑娘讨论他和崔文君八卦的声音,后桌那俩分析题目的小声争执,甚至他同桌远在教室的那一头和朋友聊天的笑声都被他听的一清二楚。
陈荣睡不着,又开始想昨天晚上没想明白的事儿。他脸转到面对崔文君那面,悄悄掐了掐崔文君的腰。疼得这人一哆嗦:“咋了?睡不着?是不是他们太吵了?”
陈荣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毕业之后你去哪儿?”
“出国吧,我妈给我找好了。法国,够浪漫吧?”崔文君揉着他的头发,捏了捏他的脸:“赶紧睡,下午该没精神了。”
“知道了,你真烦人。吵死了。”说完,陈荣把自己的校服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脸,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
没办法,他和崔文君还没分开过这么久呢。四年都不能见面啊。就算他家最难的那段时间,崔文君还是每天都要和他一起上学的。
看到陈荣又耍小孩子脾气,崔文君无奈的笑了笑。拿了陈荣一个本子在上面涂涂画画,反正他随时都能睡觉,中午这会儿不睡也没啥。就是觉得自己裤子湿湿的。
崔文君画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了,小心翼翼的把陈荣的校服掀开一个口,轻轻的问:“荣宝?怎么了?”
“没事儿,睡觉。别理我。”
“有事儿!你起来!”崔文君把陈荣扶了起来,又把校服拿起来盖在他头上,拉着他的手轻手轻脚的离了班。
陈荣被他拽到六楼楼梯口,死命拽住校服不让崔文君扯下来。
“别管我啊,都说了别管我了。”
崔文君嘴上哄着他,手上却又拉紧了校服,等陈荣哭累了,松了劲儿,一把扯下衣服。迎面看到陈荣通红的双眼。
“哎呦,荣宝。哪儿个王八蛋欺负你啊。哥替你教训他。”
“没人,谁也没。我就是肚子疼得受不了。”陈荣胡乱的擦着眼泪,咬着下嘴唇,努力吸着要流到嘴边的鼻涕。
“这么可怜呦。”崔文君拿出纸巾熟练的给他擦鼻涕:“多大的人了,和三四岁的时候没差别呢。”
“你管我!”陈荣推开抱着他的胳膊,要往楼下跑,却被人提溜回去。
“别跑,我下周就不在学校了。回家给留学做准备。”
陈荣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想哭了,他明白过来了,但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过年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去找你玩儿。”
那天是在陈荣的沉默中两个人回了班。
崔文君出国那天并没有看到陈荣来送他,却在崔妈那儿听到了陈荣考上A大的消息。他很高兴,他替他开心,就连陈荣没来送他这件事他都原谅了。
如果知道那天是最后一次见到崔文君,陈荣一定会去送他。
大学四年本该是美好的青春,却遇到了大范围的传染性疾病。崔文君与他约定的一年一见成了虚影。
他与崔文君四年不见,再见两个人都有些局促。直到和崔文君一起回来的金发美女带着咖啡走过来,陈荣接咖啡的手还是顿了顿,差点把咖啡掉到地上。
他还是不适应。突然多了一个人。
“小心点,别烫到手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糙糙的。”
听到这话,陈荣心里一紧,他刚想接话,就听到女生的声音。
是了,一切都变了。答案是什么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你烫着了,给这娇气包也烫着了。那还真是买一送一,我赔死了。”
听着这话,陈荣咧开嘴假笑:“谁是娇气包啊,我这几年为了工作可是没少吃苦的,你以为我还是以前啊。”
对啊,谁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人了,一切都回不去的。
“哈哈哈,看来小少爷也长大了。咱们过几天再聚再聚。你也忙吧?我要陪她逛街了,再不走她就不开心,要闹脾气了。”
陈荣捏了捏手里的咖啡杯,“嗯,你们去吧。我等的人马上过来。”
“那行,回见。”
“回见。”不见了,还是不见了的好。
没等到过几天,当天晚上崔文君喝了酒就给他打了电话,约他去海边听风。
陈荣坐在床头想了许久,还是披了外套去赴约。
到的时候,崔文君已经坐在礁石上,脚边放了几瓶易拉罐,还有一堆烟屁股。
两人都没开口,除了陈荣坐下的时候,崔文君抬头看了他眼,朝他傻笑。
两人安安静静的看月亮升起,看海鸥在海面上捕猎,看海浪吹到岸边。
还是安安静静的没人开口。
陈荣觉得更冷了,他收紧了外套,缩成一团,旁边的崔文君把他拉进了怀里。果然暖和很多。
头顶突然有了响声:“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啊?”
“……挺久了,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零三个月余一天。”
“记得还挺清。”
“那肯定的啊。这种事一定要记得很清楚。”
“是吗?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崔文君扒拉开自己的外套把陈荣的脸露了出来。海风吹的陈荣鼻子通红,在崔文君看来特别可爱。
他搓了搓陈荣冻得僵掉的脸,点了点他的鼻子。
被蹂躏的睁不开眼的陈荣,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崔文君的摧残中解救出来。觉得有热汽撒在自己脸上,而崔文君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陈荣嘴上一凉,一股湿咸的海风夹着热度在他嘴里翻搅。他觉得自己头昏脑涨,他不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的,作案人正笑眯眯的捧着脸看他。
还没等他气喘匀实,又被捏住了脸。这次来势更凶狠,好像要把他拆入腹中,要把他的血肉撕碎,要和他合二为一。
陈荣觉得嘴疼,肯定是破皮了,说不定还流血了,他觉得自己刚刚尝到了血腥味儿。
他想开口说话,却被咬怕了。只能小声嘶哈着。
他听到崔文君说,你懂了吗?
他说,今晚月亮真好看。
他说,我们相处的那些年,我每天想的都是这么对你。
他说,听说遇到喜欢的人时血液会倒流进心脏以防主人身亡,这样却又让心脏变得很有嚼劲,我觉得我现在就是。
他说,你别害怕,你讨厌的话,说出来,别把我赶走。
陈荣听到自己说,崔文君,我们做吧。
那天晚上,风浪很大。大到陈荣迷失了自己,大到陈荣只能听到自己的呻吟声,大到陈荣像是失聪一般,听不清崔文君在他耳旁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他的名字。
他好疼,哪儿哪儿都是疼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溺死在海里了。他想想开口呼救,却没有声音,只有哑了的嗯哼声,而唯一的扁舟却拼了命的要把他往水里带。
睁眼却是白花花的天花板,那倒挂在天花板上的灯一明一暗的,让他看不真切。有只白皙的脚一晃一晃的替他遮住了刺眼的余光,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万斤重,头撞到床头上早就麻木了。他刚张开嘴,就被喂了软肉,嘴角的垂涎被人用手温柔的抹去。
“醒了?”
陈荣说不出话,也没机会说话。他只能舒展着身子配合着。他觉得旁边窗帘后的光线灭了又亮,亮了又灭。他累的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次睁眼,他清清爽爽的躺在床上,还是熟悉的那盏灯,他看到了无数次,每一根电线的走向,每一块掉落的漆皮。
身边的人却不知走向。
他再次看到崔文君是在自己家楼下,那人来找自己散步。他本要拒绝,却被陈妈无情的撵走。
崔文君并没有解释几年前的那天怎么留他自己一个人醒来,两个人只字不提那天,仿佛还是年少时放学之后相约去玩。
崔文君说:“和我走吗?”
陈荣认真思考了许久,在崔文君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开口:“我们该回家了。”
陈荣是一个人回的家,他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想通了。
变了的,就是变了。
就像变质的鸡蛋,就像过期的车票,就像陈荣和崔文君。
好多年过去了,陈荣还是一个人,他的鬓角生了白发,陈妈领着小女孩儿跟在他身边反反复复的唠叨。
楼下站着一位金发美女,她看到七成像的小女孩儿,犹豫着说找陈荣。
陈荣看到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是谁,才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崔文君的女朋友?”
“不,是崔文君的好朋友。”
“嗯?”
“你是崔文君的男朋友。我们都知道。”
“我今天来是来告诉你,崔文君可能活不了几天了。想请你过去和他见上一面。”
“不了。”
不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期了就是过期了,变了就是变了。
就像陈荣和崔文君。
最后一次见到崔文君是在医院,小女儿吃坏了肚子,被送到医院。接到电话后,急得陈荣连夜赶到了医院。却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看到崔文君在给小女孩儿讲故事。
陈荣不愿意去打招呼,是小女孩儿看到了他,小女孩儿喊着爸爸,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看到了一个超级好看的叔叔,好像爸爸书桌上的人。
陈荣躲闪着崔文君的目光,狼狈的带着小女孩儿回了家。又一次在半夜因为崔文君的事情睡不着,陈荣坐了起来,思考许久,穿着外套去了医院,在病房里看到躺在床上的崔文君。
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看他了。
却被护士小姑娘拉进了病房里,崔文君还是看到了他。
两人许久不见,没有话说。
陈荣觉得尴尬,说:“你怎么了?崔文君?”
崔文君也觉得尴尬,他说:“我想你了,荣宝。”
陈荣有点想哭,但是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在被丢下的那天哭到晕厥,哭到吐了血,哭到进了医院。
崔文君变得絮絮叨叨的。
什么,你女儿很可爱啊,和你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我本来想一直瞒着你的,要瞒你一辈子的,但是没忍住还是去见了你。
什么,那天我本来是要等到你醒来的的,却被金发美女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抓回医院了。
什么,我以为我好了,我想和你走,和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医生却不是那么想的。
陈荣眼泪止不住的流,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他以为自己在那天醒来已经哭干了。原来,他还是见到这个人就想哭。
这是陈荣最后一次见到崔文君,此后的每一年,直到小女孩儿长大结婚,有了孙女,陈荣再也没见过崔文君。
他还想告诉崔文君自己很爱很爱他,从那颗砸中他的牙开始,他们两个就再也分不开了。他们的命运就交缠在一起。
他想告诉崔文君,小女孩儿是他爸的私生子留下的。那年大雪,陈妈看着装了一堆灰土的盒子和一个襁褓里的小女孩儿也是纠结万分。信了佛的陈妈最后只能把孩子留下,把灰土倒进马桶里冲走了。
他想告诉崔文君,下次见面一定还要冲他笑。
陈荣和崔文君。
就像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