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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混蛋与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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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无法呼吸了。沉闷的东西压在胸口和肩膀,强迫着她佝偻着背或者干脆趴在桌子上,以获得片刻喘息。
她把窒息的感觉写进诗里,拿给朋友们观赏,期待着什么。其中一个朋友——一个不久后闹掰的男生,指出诗里的小小精彩之处,可是没有人关心到她的心理状况。她写的每一首诗和每一篇小说,里面深深埋藏着“求救”的无助希望。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让人使劲锤了锤自己的背,却始终没能缓解。可是她即使再痛苦,像是窒息至死,她都没有妥协。这是林意然从小到大的习惯,她永远把背挺得直直的,因为这个,爸爸妈妈经常夸赞她气质好。
压抑。
多年以后,亲戚催她相亲时,林意然总会回想起那个下午,少年的笑容是那么明亮而羞涩,她依然记得他轻声唤了一句:“然然。”
沈锐是个混蛋!但是当年他确实成为了林意然的救赎。
让我们从最开始说起。
林意然是没有意义就活不下去的脆弱人类,因为害怕死亡和想要担负责任,她必须活下去,所以她必须忽视那失重感,她必须为自己找意义。宏大的长远的目前难以束缚她,她又缺乏经验,只好捡起了傻子的老本行——她会为了家人的期待而活着。
在高二的时候她由于精神崩溃而哭泣,语文老师——她最亲近的一位年轻女教师——找她谈话,为的是疏导她的心理。即便是过了很多年,林意然仍不会忘记其中一个小对话:老师问:“你未来想要考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呀?”她窘迫地回答:“我不知道,考得越高越好吧……我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爸爸妈妈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活着就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期待的。
老师追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啊?”她更茫然了:“我……好像没有想要的东西。只要他们开心就好。”语文老师的脸色越来越差,林意然知道她心里在猜想什么,忙补了一句“他们很爱我的。”但是似乎无济于事,老师的脸色依旧很差,她似乎以为林意然的父母很严格很有控制欲。
其实不然,父母很爱她,也没有太压迫她,只是隐隐的期待让林意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只是不信任也让她察觉到了,只是她必须依靠着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下去。
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她要好好学习,她要名列前茅。可是她不是天才,她不聪明,只能靠努力。可是一切的压力几乎压垮了她,来自学业、老师、父母、人际交往的压力,她无法专注学习。在深海中,每天像是要窒息而亡,她能活下去已经不易。
总而言之,最后的最后,她找了个垫背的。她选择了沈锐陪她沉沦。
沈锐长相普通,身高普通,勉强算是品学兼优,但是他身上时而羞涩时而忧郁的气质吸引了林意然。
林意然为了让自己好好学习,把沈锐当作激励自己的目标;为了缓解压抑,催眠自己去喜欢沈锐。天哪,多可笑,她几乎已经捏造了一个人格来喜欢沈锐,并且忘了初衷。
她写了至少十本的日记本,专门的关于沈锐的,内容包括有日记、小说、诗歌;初中的时候她千方百计和沈锐做同桌,为了和他一起回去故意放慢收拾书包的速度;高中的时候,她刷了不知道多少数学题——为了找到难题去问他;也是高中的时候,她守候在楼梯口以等人的借口匆匆瞥他两眼……
有抄录的歌词“我真的爱看他背影”,有记录的诗歌“秋夜之长,空有其名”,有写下的心情“轻飘飘的,心脏要跳出来了”,有幻想和忧虑“毕业以后……”,所有的所有,连同着被删去的聊天记录和照片,都是荒谬的青春。
15岁,林意然知道沈锐有女朋友了,孤身坐在阶梯上看雨水打湿翠绿的叶子,一边唱着《撒野》,一边记录心情,心碎却无法脱身;16岁,隔着电话知道了沈锐的情史,也知道了原来当初沈锐真的和她相似,差点心动在一起,但是逃离;18岁,毕业以后她逐渐清醒,审视这段感情,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喜欢他啊”。
18岁的沈锐在她眼里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发信息经常不回或者是敷衍,已经失去了当年羞涩的绅士风范;和许多女生纠缠不清,像只花孔雀,急于开屏表达自己,骄傲自大。18岁的沈锐与林意然失去了任何共同点——现实狠狠地给她一个棒槌。
林意然想起以往和闺蜜倾诉对沈锐的爱意时,闺蜜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喜欢他呢?”当时林意然差点就要从她亲手编织的梦境里苏醒了,她回答:“因为他和我很像啊,认真,坚持……”
林意然想起这五年里对他的感觉有奇异的割裂感,很像双重人格:恋爱脑人格说:“他好可爱,我好爱他,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我非他不可。”另一个人格说:“他好恶心,真讨厌这样的人啊,好嫉妒啊,凭什么呢。”
清醒过来的林意然,先是逃避了现实,封锁了所谓五年青春的情感和记忆。但是,一次次地又梦到了他。
不,不对,她警惕地对自己说:“我确实已经不喜欢他了,我喜欢的也许是曾经的他。”那个在她梦境里羞涩而明亮的少年。
她很长时间难以改变自己的习惯:把沈锐设置为特别关心;每一次发完说说以后,会仔细查看点赞的列表里有没有他;时不时戳进他的主页资料;忍不住找他聊天,即使没有回复……
但是,这些不能当作她还爱他的证明,不是吗?那个曾经成为她救赎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了啊,彻彻底底地。或者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能够理解她、给予她力量的少年从来只是她幻想的产物。
沈锐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沈锐对于一个女孩的偏爱无动于衷,从来没有好好地给过回应;沈锐不明白爱为何物,他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谈女朋友,一共有七八任了,可是依旧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恋爱当作过家家的儿戏;沈锐骄傲明亮坚定,被很多人喜欢着……
凭什么!凭什么!林意然嫉妒疯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丑。凭什么相似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沈锐能够获得这么多人的喜欢?凭什么他能够回答“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回答得那么轻松坚定——他的回答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帮他人做想做的事。”而且沈锐不迷茫,他很早就跟林意然说过他想从事生物科学研究工作。
林意然是个垃圾,在沈锐的对比下黯然失色的垃圾。她敏感多疑,逃避人际交往,习惯于以活泼或者是害羞内敛的面具示人,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极端、迷茫、失真;她没有人生的意义,如今能活下来全靠对自己的欺骗和命令,“要担当起责任啊”;她没有想做的事情,没有理想的职业,感兴趣的领域不少,可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她去尝试。
林意然把沈锐当救赎,可是沈锐不是她幻想中可以理解她与她在黑暗中相拥哭泣的存在,沈锐是沐浴在光明中的。也许过去的某一段时间,沈锐确实和林意然相似,可是他最终自己走出来了。
林意然却一直困在那里,没有人救得了她。没有人会有耐心深入她幽邃的内心,没有人愿意倾听她脆弱的心灵,没有人能戳破她精心的面具,没有人能共情那缺乏真实感的心理。她是个实打实的怪物,为世人所不容,为自己所厌恶。
总有一天,让我们期待那一天,林意然会得到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