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火而生》货不页

16、偏差

　　祝熹无始终记得，列周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就是因为他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却未能及时告知他。
　　曾经那样惶恐不安的人，此刻却平静诉说着过去。
　　他口中的母亲和父亲，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祝熹无贫瘠的记忆，撞走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撞走如浮萍一般随水漂泊的小小列周。
　　他和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到底是谁的大脑发生了偏差？
　　在祝熹无的陈述里，列周逐渐失去笑容，他低下头，沉默后开口：“我没有这个世界的……小时候的……记忆。”
　　他没有骗他。
　　祝熹无努力维持着平常心，低声询问：“收养你的母亲呢？”
　　列周错愕，他没有被人收养，可不过瞬息，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祝熹无在吐露他记忆里的自己。
　　心口紧缩，列周手足无措，他害怕对峙。
　　他的身份一定会暴露的，暴露以后他要怎么办？
　　祝熹无能够接受他记忆里的列周，因为那是他的朋友。可他呢，他只是一个外来客，是和祝熹无的记忆毫不沾边的外来客。
　　陡然之间，列周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一下子推开祝熹无，起身离开。
　　可到底那是他敬重的人，列周还是低哑着声音，背对着他说了一句：“我没有被谁收养过。”
　　祝熹无就这样看着他离开。
　　偌大的房间里，吕丘栩早在他们谈及私人问题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离开，随着列周也消失不见，竟然只剩下阳光嘲笑着祝熹无一个人。
　　祝熹无就那样站着，分毫没有挪动。
　　他诊上自己的脉，是跳动着的。
　　他又将手置于空中，抓不住什么，可那风，却是真真切切地划过。
　　所以，这世界是真实的。
　　那么，祝熹无抬头看向窗外，那里白云飘游——他呢？列周呢？真真假假，谁骗了谁？
　　又亦或，谁也没有欺骗谁，只是他……他荒唐地跟着雨水迷蒙，竟将那相似的面貌，做成了唯一的凭证。
　　却有意或无意地忘记了，这世界上，总是会有很多个列周的。
　　就像会有很多个祝熹无一样。
　　白云依然飘游着，祝熹无默默勾画它们的轮廓。
　　时间流逝，他放下僵硬的颈脖，这世界上，不会再有哪一朵云，变成胖乎乎的小男孩了。
　　室外，某丛荆棘隔出的安静里，列周缩坐成一团。
　　明明没有意外打扰，他的心脏却惊惧地跳动着，不听使唤。
　　在鸟声呦呦里，他突然迷乱，牵扯不清的思绪织造出幻境，恍惚之间，他竟觉得自己是那可恶的斑鸠，占据了其他鸟雀的巢。
　　他怎么能自以为是，只是凭借着虚无缥缈的感觉就认定祝熹无要寻找的人是他。
　　他初来乍到，就连看望都是偷偷摸摸的，何德何能能与祝融产生过亲密的交集？
　　祝融、祝熹无，他默念着他的名字，指甲插进肉里，唇齿之间溢出血迹，祝熹无……祝熹无想要的列周，不是他。
　　泪水爬满面庞，列周无声哭泣着，他不想那么快离开。
　　“扑通——”
　　石子掉落的声音惊醒列周，他狼狈地抬头搜寻，是一只乌鸦，见他看过来后呱呱着飞走了。
　　悲伤的情绪被打断，列周不好意思地擦干净眼泪，换个姿势躺下了。
　　从灌木丛的缝隙里，他看见了安静伫立的房屋，一小座一小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突然，列周猛地站起来，不顾风险越过灌木丛，急促奔走。
　　骨头间的摩擦剧烈，他直接急哭了，朝着那个离开的背影声音颤抖：“祝熹无，你不要我了吗？”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带他出来玩的，现在只是因为他不是他想要的人，就要把他丢在这里了吗？
　　因着这绝望，列周突然生出决绝，如果是这样，那他就结束一切好了。
　　他摸到袖子里，祝熹无递给他的刀他正好好藏在那里。
　　只要、只要……他浑身颤抖，哆嗦着握住坚硬的刀具外壳。
　　“祝熹无……”他哽咽着，手从袖子里滑出。
　　“我在，”祝熹无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抓住眼前的衣服，列周泣不成声。
　　“没有不要你，”祝熹无抱紧他，一遍又一遍重复，“我们昨晚在后山留下了一些垃圾，你还记得吗？我只是去处理它们而已……”
　　在这低语细语里，列周渐渐平静下来，但恐惧依然环绕着，他不肯放开祝熹无。
　　“我知道的，”列周声音沙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我看见了的，昨天、昨天因为害怕，那些纸、纸被、被落下了。”
　　不待祝熹无说话，他抱住他的脖子，祈求道：“你、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怕被拒绝，他又急急忙忙想要保证：“我不会……”
　　“好，”祝熹无打断他的保证，隐藏起自己的难过，“我们一起去，但是，你要听话好不好？”
　　“好，”列周抹掉跑出来的泪珠，努力咧出一个笑容，“我会很听话的。”
　　听祝熹无的话，对他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祝熹无捏捏他的脸，蹲下身子。
　　列周知道他的意思，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想要变成累赘，他可以自己走路。
　　从影子里注意到他的动作，祝熹无默默叹一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
　　转过身看着鼻尖红红的人，他故意提醒道：“你刚刚才答应的，要听我的话。”
　　列周吸吸鼻子，不敢看他，小声嘀咕道：“可是你会累。”
　　祝熹无没有继续劝说，站起身靠近。
　　列周持续后退。
　　逼近台阶时，祝熹无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只手绕到列周的肩胛骨下，一只手来到膝盖弯曲的地方，干净利落地把他抱起来。
　　“啊、唔——”
　　列周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一跳，因为要面子又急忙捂住嘴巴。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祝熹无，这是公主抱！他刷到过视频的！！
　　可是、可是……
　　列周一下子就脸红了，他刷到的视频里，人家是恋爱关系，他和祝熹无又不是……
　　“祝熹无……”他小心翼翼开口。
　　“嗯？”
　　“你可以，放我下来吗？”他觉得他有点羞臊，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是好。
　　祝熹无停下脚步，故意打趣他：“然后，在你退我进的游戏里，天就黑了。”
　　列周尴尬，但还是忍住羞耻请求：“你、你背我好不好？”
　　和公主抱相比，背这个简单的动作显然没有那么黏腻，不至于让他如此不自在。
　　祝熹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逗弄他，柔声应道：“好。”
　　白天里的小径格外清幽，阳光斑驳跳跃，泥土也是清新的。
　　列周把脸贴在祝熹无的背上，这个动作其实不太舒服，但出于对安全感的渴求，他还是驱使着自己这样做。
　　当思绪过于繁杂时，开口就是疲惫，于是两个人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在宁静里来到昨夜的地点。
　　他们留下了垃圾，但也只是一两张纸，随手就捡起完毕。
　　风吹荡着，森林里是树的香气，几朵蘑菇冒出头，蚂蚁忙碌着爬上爬下。
　　列周站在一旁，无比彷徨。
　　他焦虑地揉捏着手指，心里惴惴不安，在一路上的思索里，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想要和祝熹无有所隔阂，可恼人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祝熹无，你……”瞬息过后，他握紧手掌，紧绷身子，状着胆子走到祝熹无面前，控制住自己让声线保持平稳，询问道，“你记忆里的我，是怎么样的呢？”
　　说完心里打鼓，因为剧烈的紧张甚至短暂失去视觉和听觉，恍惚里白蒙蒙一片，陷入混沌的境地。
　　好在马上又恢复清明。
　　因着这突兀，仔细想来却又不算突兀的问题，祝熹无沉默下来。
　　他听着嫩草晃动的声音，视线落到列周身上。
　　听觉传染了视觉，祝熹无竟然觉得列周也在晃动，惶恐不安地晃动。
　　他凑上前，用力扶住他的肩膀，希望他能平稳下来。
　　“祝熹无……”列周仰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树影遮去一切，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嗯，”祝熹无本能回应着，“我在这里。”
　　列周被他桎梏着，动弹不得，因为这句话眼眶红了一点。
　　“祝熹无，”列周伸出手揪住他腰侧的衣服，凝视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一次问道，“你记忆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他不想再困扰于这个问题，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想在这一刻剖析清楚。
　　鸟鸣山更幽。
　　祝熹无放开置于列周肩上的双手，轻轻擦去他眼下的泪水。
　　“周周，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