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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等待 ...

  •   10.

      和青芽相遇的那个夏天过得很快,那是我度过的第一个愉快的夏天。
      夏天结束,秋天来了,青芽也要开学了。新的学期,她要去镇上上初中,镇上的初中是寄宿制,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去学校那天,青芽对我说,她觉得很遗憾,不能同我一起去学校。
      我安慰她说,等她放假了,我们就又能见面了,我带她去秋天的山上摘野果子。
      青芽抿着嘴,点点头。风轻轻地撩起她的发丝,也撩起我的心弦。

      长这么大,我只上过一天学。六岁那年,我妈正怀着我妹妹,她挺着大肚子,牵着我的手领我去学校。她像怀揣着沉重的铁块,走得步履蹒跚。路上她说,到时候会用新布给我缝一个新书包。我一兴奋,三步并作两步,拉着我妈的手就要往前冲,全然忘了她大着肚子,急得我妈忙在后面喊“恭英,恭英,你慢点”。
      可第二天,我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就被我爹像拎着小鸡仔一样从教室里拎了出来。我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将我的那点兴奋劲儿全浇灭了。他说女娃子家读什么书,浪费钱,将来是要泼出去的水,嫁到别人家去的。
      就这样,我就再也没上过一天学。

      青芽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如此聪颖的她,即使不问,大概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那样善良细腻,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自尊心。

      见不到青芽的日子,我仍然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我仍被圈在这狭小土地上,周旋在各种繁重的劳作中,山上的猪草割了一茬又一茬,稻场上的谷子翻了一遍又一遍,土豆从土里刨出来,萝卜的种子播下去。
      在劳作的间隙里,我都在等待着青芽从学校里回来。在我看到山上野果子成熟时,舍不得摘下一颗,就想着留着等青芽回来,带她一起来摘,或是在山上看到狡兔的三窟,想着青芽一定感兴趣。我细心地收藏了一件又一件,等她放学回来可以一起做的事,然后掰着手指头数着和青芽相见的日子。

      那时候,等待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让我苦涩枯燥的生活变得有了盼头,让蒙了灰的事物也闪出熠熠的光辉。
      而青芽每次回来,也是总给我带来她在学校的趣事,或是给我带些平时我从来不舍得买的吃食。

      这天又是一个周五,红色的日头已经向西山倾斜,映照着苍翠高远的山脉,几只棕扇尾莺从一垄枯黄的麦茬地里惊起,轻巧地飞越过田野,青芽要从学校回来了。我已经干完了地里头的活,但青芽约摸还有一小时才能到家。我家的地靠近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土路,为了同青芽一起回家,我又在地里耗上了一小时。

      终于,我听到了大巴车从土路远处驶来的隆隆声。
      我知道那就是青芽回来的班车,便赶紧起身收拾好农具,放下卷起的裤管,抖落出一裤腿的泥,又拍走屁股上的泥,趿拉上不合脚的破布鞋,从地里头上来。

      大巴车喘着粗气,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停下。门开了,青芽跟在挑着箩筐的大娘身后,从车上走了下来。
      我隔着一片茂盛的玉米地,远远地向青芽招了招手。
      青芽见到我了,脸像绽放在夕阳中的花儿。她呼唤着我的名字,向我奔来,清脆的声音宛若一曲风笛,悠悠地飘过玉米地,飘进我的耳朵。

      看着青芽向我奔来的刹那,我的心底蓦地生出了一丝感觉,那感觉宛若是有千万只蝴蝶扇动着晶莹的翅膀从心底飞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细究那微妙而奇异的感觉,青芽就跑到了我跟前。她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因为跑得太急促而散落下来,脸红扑扑的。
      待她喘匀后,从包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我。我双手拿着农具,腾不出手接过她手里的棒棒糖,她便一把塞进了我的裤袋里。
      她背着书包,我扛着农具,我们一起踩着夕阳的尾巴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舔着糖果,像往常见面那样,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起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我认真听着,试图在脑海里绘出青芽描述的画面,在她哭笑不得时跟着哭笑不得,眉飞色舞时跟着眉飞色舞,咬牙切齿时跟着咬牙切齿。如果青芽是一朵轻柔的云,那我就是一汪映衬着云的湖面。
      青芽又向我提到最近他们学校里流行起了写信,她说,她想给她妈写一封信。我问她一封信要寄多久。她说,路程近的话一周左右,远的话可能半个月都不止。
      突然,她转过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一线光芒,可那光芒倏地就又黯淡了下去。青芽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对我说道:“恭英,要是你识字就好了,这样,等我离开了,我就可以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青芽有一天一定会离开,但当她冷不丁地提到离开时,那两个字就像烙红的铁猝不及防地烙到了我的脑子里,焦灼而滚烫得让人听不清周围具体的声音,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青芽和我,本就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青芽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这里,她像是一只暂时栖息在山沟的白鸽,不用多久,她的翅膀就会带着她飞出这片山,而我,不过是这土地上的蚂蚱,蹦得再高,也始终蹦不出这一亩三分地。
      白鸽与蚂蚱能成为朋友,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不知恍了多久的神,青芽的声音才继续回落到我的耳中。
      “真遗憾。”青芽还沉浸在不能给我写信的遗憾中。
      为了不让青芽察觉出我的异样,我努力挤出微笑,自嘲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怎么能看得懂信?”
      青芽“嘎嘣”嚼碎了嘴里的糖果,“啪”地拍了一下手,点着手指,惊喜地对我说:“恭英,要不我教你识字吧。不对,你得先学拼音,就算你不识字,我还可以用拼音给你写信,而且你学会了拼音,也就能认字了。怎么样?”
      说实话,我有被青芽想出的办法惊到,下意识就摇着头说:“我脑子笨,学不会的。”
      “怎么会?你那么聪明,你能记得山上所有植物的名称,还能记得所有鸟类、虫类的名字,区区几个拼音怎么会记不住?”青芽说。
      我回答:“你让一个小孩,从小到大在山里跑,就算是智力低下的小孩也能记得这些。”
      青芽收起脸上的笑:“恭英,你不识字只是因为你没有识字的机会,这并不代表你笨。在很多方面,你都强过我。”

      我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的破布鞋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没有作声。我的心里沉甸甸了起来。识字吗?从我被我爹拎出教室的那天起,我就永远失去了读书识字的机会。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想过读书识字,在我的同龄人走进学堂时,我也不是没有羡慕过。可我知道,我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让给我去读书的,而且,在这里所有人都默认女娃家是可以不用读书的。

      青芽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臂,神情严肃地说:“恭英,你不能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你要识字。”青芽说得铿锵有力,五根手指深深地陷进我的皮肉。

      “可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照样精明。在这里,女人只要勤劳、贤惠就可以了。”我说。

      青芽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向我解释识字与不识字的区别,只是又说道:“青芽,你得要识字,不管你是女娃也好,男娃也好,你都要识字,你认识字了,你会发现不一样的天地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
      我说,可是我连只笔都没有。青芽说,她有。
      我说,我能写字的纸也没有。青芽说,她有。
      我说,我爹是不会同意我识字的。青芽说,那我们就偷偷躲起来学。
      最终,我答应了青芽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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