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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钱人的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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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诺佯装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又在广聆家住了两天。
约书亚在『黑水矿洞』附近的矿工小学读书,根据『星联界』的教育政策,她和9位同学共用一间约50平米的免费通铺宿舍,杜桥就住在那里照看她。
平时,博纳罗蒂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踏着星星在水塘中的倒影,赶回『沃野地』家里。
兰诺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粘着广聆笑,自然不会错过。
他仗着自己长得雪白可爱,卷睫毛故作可怜巴巴地上下眨动,就哄得连缘把他安置在了广聆笑的卧室。
那是一块还不到一米五长的土床,用平整的木棍堆积起来,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松针棕榈垫席,最上面覆盖着全家唯一一床棉絮,是侃塔前不久送给广聆笑的八岁生日礼物。
尽管条件如此“奢华”,兰诺还是感觉到寒冷。
他用棉被裹紧身体,愣愣望着油灯下,广聆笑伏案学习的背影。
月光与灯光两相交映,女孩儿纤瘦的蝴蝶骨顶着衣物,投下深浅有序的阴影。
“笑笑姐姐,你的背上有一双翅膀。”
说完,兰诺从被窝里钻出来,扭头伸手,想要去够自己的后背。
广聆笑听见了,手上的细木炭笔依旧没停。
“那是蝴蝶骨,它的名字是翼状肩胛,和胸腔一起,保护着我们的内脏。”
兰诺果然摸到了那块骨头,原来自己也有。
他穿上鞋,跑到桌边,趴在凌乱的纸张上,好奇翻动:“笑笑姐,蝴蝶骨长什么样子?你能画给我看吗?”
广聆笑的学习效率很高,她已经在驻所药室借了两本书,分别是《药理基本常识》和《克劳修斯骨骼神经入门绘图》,白天坐在侃塔的门前看完了。
可惜书籍不能带出来,幸好绘图精巧细致,她依稀记得。
兰诺跟随她的手,探头去看,笔尖和纸张摩擦,发出“簌簌”的迷人声响。
是的,迷人。
在幼小的混血男孩心里,知识这种磅礴的玩意儿,不能吃,不能玩,但能换钱。
他懒于读书,却还是为知识着迷。
“好了,这就是它,藏在你的身体里。”广聆笑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又修改了几处细节。
她怕兰诺不清楚这样一块骨头怎么固定在肌肉中,于是顺便再简略几笔,画上了肌肉群和神经脉络。
“这样,你看,它和你的手臂关节连接在一起,血液从你的心脏,一直流呀流,顺着胳膊,流到了手指末端。”
她的指尖也沿着线条滑动着:“中途,经过了很多个分叉口,包括——这里。”
兰诺的小脑袋不知不觉凑近,广聆笑趁他不注意,偷偷按上他的颈侧。
“哎哟!——”
兰诺一个激灵,缩回脖子。
广聆笑:“怎么啦?很疼吗?”
兰诺龇牙咧嘴:“不疼!”
广聆笑也不揭穿他,把笔一放,亲亲他满头乱炸的茶灰色卷毛。
“如果你疼,一定要跟我说,我会帮你的,兰诺,我谁都不会告诉。”
多么庄重而美妙的誓言啊!
“我知道的,笑笑姐姐。”兰诺听懂了她的意思,抿嘴点了点头。
广聆笑知道弟弟舍不得自己,一个月后,他们就将彻底分开了。
这种彻底,不是永远、永恒、再也不会相聚的彻底。
而是自出生以后,第一次的、从未有过的、不知是什么感觉的彻底。
兰诺觉得,这种新鲜的分别,可能象征着未知与疏离,就像他最年长的哥哥,今年已经23岁的杜远林那样。
因为年纪差得大,兰诺出生的时候,杜远林已经跟随博纳罗蒂去『螺鹃城』的一个农场做农役了。
『螺鹃城』地处上下星联的中央,距离『沃野地』足有50多公里,父子二人几乎没法靠脚走回来。
只有等一周一趟的矿车开来,捎上他们,先到『黑水矿洞』中转,再走回家。
所以头几年,兰诺几乎见不到他的哥哥,成年后,杜远林干脆就留在了『螺鹃城』。
兰诺感到惊慌。
『上星联』将更远,远到矿车去一次,还得办理通行证。
那里和『螺鹃城』绝对不一样,但是,对兰诺来说,却没什么两样。
三岁那年,兰诺头磕在石块上,血流不止。
家里只有五姐杜梓在,她和约书亚是双胞胎,那是一个同样拥有蓝色眼睛的姑娘,胆子格外小。
她怕母亲责备自己,惊慌失措地溜出门去,不见踪影。
还是连缘发现广聆笑不见了,找去隔壁一看,惊恐地发现两个孩子都在木楞楞地流血。
博纳罗蒂从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好在他收到消息后,赶忙独自坐车赶了回来。
他用自己常年干粗活的、粗硬的手指,硬生生抠破了分泌腺,救回昏迷不醒的兰诺。
广聆笑虽然已止住血,但毕竟年纪小,体弱多病,受到不小的惊吓。
博纳罗蒂一咬牙,说出实情,同时,也为广聆笑无偿奉献了一点息壤。
懵懂的兰诺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病,需要消耗多么大的代价,无论金钱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恐慌当然也随之而来。
而广聆笑陪着他长大,虽然只大了一岁,但聪明又善良,他们是所有人都承认的,最要好的伙伴。
广聆笑同样看出了兰诺眼中,不善掩藏的落寞,于是放下笔,吹灭油灯,牵起兰诺的小手,一起坐在床边。
两双洁白的脚丫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玩起了幼稚的对抗游戏。
兰诺咯咯笑着:“笑笑姐姐,听说『上星联』的富人们喜欢玩一种游戏,叫卡车弹球。”
“那是什么?”
“我偷偷去他们的草场边看到过,他们会分成两个队,每一队都有8名车手,在场上争夺两个巨大的气球。”
兰诺把手臂张开,展到最大角度,像一个热情过度的拥抱。
“车手们争相顶撞气球,试图把它推进对方的网仓中,如果气球中途爆了,那就会提前宣告失败。”
“听起来很像足球的玩法。”广聆笑说道。
兰诺点头:“是的,非常像,可是足球这种需要身体对抗的运动,已经不适合克劳修斯了,只有做过『蛛人』手术的绅士们才会玩。”
广聆笑:“绅士有绅士的玩法,贫民也有贫民的。”
“是的,可是他们有车,那也算不得贫民。为了增加暴力冲撞的快感,他们在气球中塞进了两个人。”
广聆笑捂住嘴,低声惊呼:“这是什么玩法?”
兰诺稚嫩的嗓音也传达出不齿:“是呀,他们各自顶撞对方的气球,还要保证不能把球里的人撞伤,否则,还得负责买药剂、息壤和营养液治疗,多么不划算呀。”
“所以,这就使他们在起速的时候要多加权衡,用什么样的角度、多大的马力才能把球送进对方的网仓。这就是他们的乐趣吗?”广聆笑猜测道。
兰诺嘟嘴:“我哪知道呢,我没有感受过他们的乐趣。我的朋友钱纳得和我一起去看的,他说,有很多贫民的孩子会甘愿做那个球里的人,哦对,他们称呼为‘核桃仁’,那些富人们会给很多的钱。”
“多少钱呢?”广聆笑的脚已经冰凉了,她率先躺进被窝。
“很多很多。”兰诺迷茫地抬起眼睛,望向散发出烟灰味的油灯引子。
静静地,没有人说话。
“我想……足够买两张,哦不,或许三张?车票吧……”兰诺勾起脚尖,脚背弓成海马蜷缩起来的形状。
“小小。”广聆笑往里一滚,将带着一丝温度的区域留给他。
他们面对面卧睡着,广聆笑姿势十分标准,手掌合十枕在脸边。
兰诺苦着脸,树袋熊一样扒在对方的怀里,蹭广聆笑的肩膀。
“小小,你不要害怕,我会经常经常,回来看你的。”
广聆笑一顿:“我也不知道『上星联』是什么样的,可是又能是什么样子的呢?驻所里的人来来往往,哪儿的都有,他们和爸爸妈妈都一样,甚至还没有博纳罗蒂叔叔强壮。”
她感受到一滴炙热的泪水,从衣服领子里渗进来。
费了好大的劲,广聆笑才把兰诺扯下来,如她所料,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睫毛都盈满了泪水,连眼窝都粉红的一片。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湖水一样,哭的时候,像下过雨后涨潮的瓦尔登湖。”
广聆笑煞有介事地夸奖。
兰诺“哇”得一声,咧嘴嚎啕大哭,眉梢弯下来,和眼窝一起变得通红。
嘴角的微笑小括号皱成弯弯的波浪号,表达他此生(七岁)最大的不满,可却不知道要寻求什么安慰。
他呜呜嚷嚷地反驳:“你才漂亮!你是女孩子!你比月亮还要漂亮!”
广聆笑原本还嘲笑他,但面对两扇湿哒哒的卷睫毛,她也不由红了眼眶。
连缘的脸盘圆圆的,笑起来极具亲和力,而广聆愈的长相比较钝,很难让人记住。
他们和女儿长得非常不像。
兰诺用月亮来形容简直精确得不行,或许是广聆笑从小就读很多书的缘故,她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到藕粉色的十八学士茶花。
那是一种规整、规则、规律,所带来的的心旷神怡,如同黄金比例分割、斐波那契数列一样,代表着天然的舒适。
无法用言语解释清,一个贫民窟中长大的女孩,穿着朴素干净的旧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妆点,还能给人带来圆月般的凌冽与圆满。
她与旁人站在一起,你会觉得,别人都是“残缺”的,有“漏洞”的,可以“攻破”的。
必须先看仔细研磨完旁边的人,才愿意把视线转回到广聆笑身上。
就像很多人喜欢在一盘娇艳的圣女果中,挑中最完美的那颗,留到最后再吃。
正是如此独特的气质,吸引了侃塔,并盛情邀请她跟自己回『上星联』读书。
“小小,我也要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我知道,我们俩都没必要伤感,因为这不是分别,是重逢。我有预感,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全新的自己。”
兰诺哭够了,手背擦干脸颊,趴在枕头上,瓮声瓮气,不愿见人。
“……我早就遇见了。”他嘟囔着。
广聆笑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她也睡不着,脑子里还是白天学过的知识,为了不轻易忘却,她尝试一遍遍将那些文字和画面重复地回忆。
恐怕连梦里都是骨骼和药理了,她既苦恼,又幸福。
兰诺无法体会这样的兴奋,他不再回答,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小小。”广聆笑躺在他旁边,比较两人的身高。
兰诺还是比她短一点,主要是腿的长度,不知道他以后,会长多高,会不会一直这么瘦。
她仰面,对着黑黝黝的原木屋顶出神,那是博纳罗蒂叔叔为他们家修缮砍伐的房梁。
兰诺在家排行第七,是最小的孩子,他从小脾气暴躁且顽劣,只有和广聆笑一起玩的时候,才能安静听话地在原地待上一会儿。
当然,也只限一会儿,他总是闹得到处鸡飞狗跳,精力旺盛,家里的兄姐都不怎么亲,除了约书亚。
但兰诺只允许广聆笑称呼自己为“小小”,理由是和广聆笑的小名发音相同。
这是一个带有独特的长辈色彩的亲昵称呼。
每当兰诺听到这声呼唤,他就知道,是笑笑姐姐来了,那是可以全无保留地、带着惊喜和快乐去转头迎接的一句呼唤。
未曾得到回应,广聆笑知道他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不知他的梦里,会不会有一颗从树梢掉下的橡树果实,落进浅浅的湖底,溅起短暂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