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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晨钟暮鼓 ...

  •   一晃眼,夏之秋入普觉寺已有七日之长,每日多以烧香礼佛,洒扫放生为业,日出而去,日落而归,鲜有闲暇之时。

      不过,同为入寺清修,官稚倒如鱼得水得多,不撞钟不打坐,不忌荤腥,不戒酒色,活脱脱一个佛法门前的红尘浪子,偏偏各僧家心胸开阔,一点儿不计较,还乐得同他谈天说地,乐此不疲。

      官稚公子真乃奇人也——夏之秋常这样惊叹。一个一身红尘气,满心红尘性,无风拂尘来,注定红尘命的人,却能在佛门之地来去自如。寺外之地是凡俗以内,寺内之地是红尘之外,他便在这两两之交的边界曳地游走,如履平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权富贵之下,她以为人人都镣缚在枷锁之下,便也司空见惯了。能在黑绫覆目之下,拖着铐锁冷器行走,是她一生所望。可走出世俗置身事外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诸多不受囚笼禁锢的自由人,随性而生。

      她艳羡而自卑。

      “想什么呢?”官稚一个响指将夏之秋从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夏之秋蓦然清醒,哑声笑着,摇了摇头。

      “我猜……”官稚坏笑道,“是在想那个叫容悦的吧?”

      很难不说,官稚能在她来普觉寺的第一天,就能让她放下礼教缛节同他搭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一句——“容悦,我认识他。”

      而后,便看见这位年轻的高门小姐一脸惊喜之色,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初,官稚还以为容悦是她家中亲戚,他乡遇故知才如此兴致勃勃。可年轻女子,尤其是心有红鸾的女子,哪里躲得过他的眼睛。话说开了,夏之秋索性也不遮掩了,有了共同的秘密,关系自然要胜于旁人一些。

      官稚反手撑在石阶上,翘着二郎腿道:“夏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俩啊,有缘无分。”

      若这话是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的言论,夏之秋自然不放在心上,可官稚不同,乍看不着边际,实际却看得深远,况且他又与容悦相识,这话出自他之口,不得不让人心弦一紧。

      “为什么?”夏之秋试探性地问着,她希望听到的是一些荒谬的缘由。

      “没有理由。”官稚直截了当地扔出四个字。

      夏之秋不解:“世间万物遵循缘法,怎么会有毫无根据的事情?”

      “这句话本身就没有根据。”官稚目光空远,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若万物皆有缘法,那缘法的缘法是什么?缘法的尽头又是什么?若所有缘法尽可追寻,那么善恶岂非无度,生死也将不复存在?若非要追本溯源的话,你……你便当做是命中注定吧。”

      他这话有几分禅意,却又超脱佛法之外。夏之秋听得进去,却不愿认同——既然世间有不为俗事羁绊的人,那万事万物便不一定是绝对的,为什么不能再试试,万一……有万中之一呢……

      看她沉思的模样,官稚忽地笑着改口:“罢了,你就当我是吃了积食,放了个闲屁,味道散了,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他总是这般口无遮拦,屎尿屁什么的毫无忌讳,初听来夏之秋还会小小惊异一下,时间久了,便也见怪不怪,只是偶尔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大俗言语给逗乐,不免笑出声来。

      “夏姑娘下面可有什么安排?准备在寺中待上几日?”官稚转了个话茬。

      “不待了。”夏之秋道,“明日一早便走。”

      官稚一抚掌:“巧了!今日也是我在此的最后一天了。”

      “你要去哪儿?”夏之秋好奇地问他。

      官稚从石阶上站起身:“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任我去?我嘛,准备先去白帝城,那儿江水和细风喂出来的鱼虾天下一绝,然后呢,顺流而下,泛舟去广陵,边听美人歌舞边尝那里油亮生津的狮子头和文思豆腐,哦!还有阳春面和蟹黄汤包也不能落下。之后嘛,去扶风!那是佛骨圣地法门寺所在之地,可得好好参拜。礼完佛肚子自然也就饿了,四下都是喷香的牛羊肉汤,何愁腹中空虚?最后,去看看碎叶城的日升月落,去登临绝险的天山古道,枕着楚河安眠。那还兼有雪原和温泉呢!”

      他讲得绘声绘色,夏之秋听得入神,不自觉伸出了手,山川峰峦,水色连天,各地人情风物好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指尖一探及,千山万水顿时化作镜花水月,化作层层涟漪逐风散去。

      “真好。”夏之秋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有缘再见。”

      “会再见的。”官稚口吻里带着自信。

      “那我也走了!”夏之秋呼出口长气,站起身,“今日寺里怕是能收不少香火钱,且不得让那些夫人小姐看个痛快……”

      ***

      今天,也是江令桥成亲的日子。

      因为是做妾,又是在徐斯牟赈灾期间,不宜办得招摇。江令桥早前就同徐斯牟说过,不要太过声张,最好不要让旁人晓得。成了婚就是夫妻一体,她说得为他考虑。他也是同意了的,毕竟他更求之不得,若是日后有麻烦寻上门来,大可以充耳不闻,打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他。

      故而这个亲结得自然是冷冷清清,大抵也就徐斯牟、江令桥、容悦三个人知道,抬轿的轿夫也都是江令桥手腕上四个小鬼头化身而成的,再无其他。

      容悦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说不上来缘由,只觉得心里像是塌下一块,空荡荡的,久久不得平息。

      江令桥倒是不以为然,只当是在过一个无比寻常的日子。早早地晨起打坐修炼,坐到近午时才慢慢悠悠地起身去厢房,换上那件早已备好的妃红喜服,而后坐在镜前梳妆。

      容悦来时,江令桥才刚刚梳好发髻。

      “你来了。”江令桥抽空望了他一眼。

      “嗯。”容悦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梳妆,这光景,他忽然想到那日午后,徐斯牟尚未抵达虔州,在脂粉铺子里替她描眉的场景。

      江令桥动作很快,三两下便画好了眉,转头笑盈盈问他:“好看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就是不画,也已经十分相宜。

      容悦回了个淡淡的笑:“好看。”

      那笑像是嘴角沉得抬不起来似的,江令桥打趣道:“怎么笑得这么难看,今天可是我的大喜之日。”

      容悦探身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一定要用这委身于人的办法?”

      “衣妆都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成婚不是儿戏,你是要与他同床共枕的。”容悦尽量以严谨的口气告诫她。

      江令桥正在画花钿,头也不抬回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在悲台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千千万,你也该知道,这于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容悦忽然理解了李善叶,以她的修为,以她的剑术,以她的才智,杀个人或许不必这么麻烦,更不必作出如此牺牲。

      “以往的任务,你都是这么……这么剑走偏锋的法子么?”

      “是。”

      “可是你身手好,何苦用这么迂回的法子?一刀刺过去,下毒毒过去,不都简单又省心吗?”

      江令桥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容悦,我营何而生?”

      “刺客,自然以谋取他人性命为生。”

      “是啊,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谋害他人性命。”她嗤笑一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幽冥异路帖一月一至,我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去杀一个人。若我用一个时辰去杀完了,那么剩下的二十九天十一个时辰,又该如何打发?忘川谷不是什么慈悲的地方,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剩下的二十九天里,我可以在空无一人的殿宇里酣睡,等着伺时而出的明刀暗枪/刺过我的血肉;或者是整日龟缩在悲台,举觞白眼望青天,醉上他个十天半月;再或者,我寻个无人的山头静静坐着,二十九天,足够我数清天上有多少座星宿,每座星宿有多少颗星星了,你说对吧?”

      “我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便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兄长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一度是我活着的全部希望。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发觉,他好像渐渐疏离我了,我们好像不那么亲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像……好像已经习惯了彼此不见不谈的日子。那么这样的我,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是等着每次完成使命之后空白的二十九天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只是知道不能死。”

      “我不是一个慈悲的人,我是一个病态的人,我喜欢看着他们家破人亡,喜欢看着他们死于大嗔大痴。我高兴,我快乐,我乐得自在——你看,我的手上全是血,早就洗不干净了……”

      气氛粘稠得抹不开,两人这么相视着,沉默了许久后,江令桥嫣然一笑:“现在,你知晓我的答案了吗?”

      天色暗下来,夕阳裹挟着斑斓云霞,慵懒卧在边际。容悦立于正门,看着江令桥安然走进轿辇,而后轿夫起身,抬着轿子一步步走向徐斯牟的私宅。

      已是黄昏时分,路上铺满了温暖的金色余晖,唯有人影遮挡住的地方是丑陋的灰黑色,给虚伪的假象蒙上了一层幻惑的华光。

      西轿愈行愈远,容悦静立了很久,某一刻,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她,当年那个失落凡间的小神仙,那个给她疗过伤,陪她捕过鱼的小少年,是否在某一段时间里给过她活下去的希望?

      他希望是期盼,不介意是怨恨,只害怕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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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