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摇光之四

　　第四章

　　望仙台大殿的桌上放着一台黄铜的钟漏，此刻正过三更。

　　徐淑妃起身，拢了拢发丝，吩咐陆君孟：“去紫宸殿。”

　　林哥奴会意，他看了李厚佺一眼。李厚佺将桌上那份奏疏拿起来，冷声道：“废太子余党谋逆！保护圣人！”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将沉睡的太初宫炸响。

　　徐淑妃在林哥奴和陆君孟的护送下，一路赶到紫宸殿，此时圣人尚在酣睡，听到外头嘈杂的动静，支起身来询问何事。而早被林哥奴吩咐过的内侍自然回答不知。

　　徐淑妃冲了进来，扑进了圣人怀中，凄切唤道：“六郎！”

　　圣人在潜邸之时行六，徐淑妃总以此昵称唤他，惹得圣人爱怜。

　　他将徐淑妃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单薄脊背。他们夫妻多年，徐淑妃又给他生育了三子四女，情分深厚。饶是她年华不再，圣人依然对她如旧。

　　徐淑妃颤抖着说：“是废太子的余孽，他们杀进来了。六郎，外间喧哗，请六郎速速移驾德阳殿！”

　　林哥奴也在此刻上前，面色急切：“快宣左右威卫护驾！”

　　圣人起身，将御剑拿在手里，一手牵住了徐淑妃，带着她迅速往德阳殿退去，边走边问：“余孽是谁？”

　　徐淑妃的声音很轻：“听说进来的人是羽林卫。”

　　羽林卫是上将军卢放麾下的部队。卢放亲近东宫，又握有兵权，圣人的眼底染上了一层阴霾。

　　他问道：“李相呢？”

　　自李厚佺在废太子谋逆一案中平叛有功，被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他便越发受到圣人宠信，甚至赏赐了德阳殿偏殿，作为他偶尔留宿大内的居所。今夜睡前，圣人还和李厚佺宴乐闲聊了几个时辰，以至于李厚佺错过了出宫回家的时辰，便直接在大内住下了。

　　林哥奴道：“李相爷闻讯，已经着人去平叛了。李相爷让奴婢转告圣人，莫要惊慌，相爷拼死了，也不会让逆贼踏入宫禁半步！”

　　圣人蹙眉，但思及李厚佺在上次废太子谋逆案中处理得当，也放下心来，护着徐淑妃往德阳殿退去。

　　林哥奴趁机拿上了六玺、玉符等物，随着圣人移驾。至德阳殿中，传令左右禁军威卫将大内各处宫门关闭，严防死守。

　　紧闭宫门的诏令不出一炷香便到了李嶷的手里。作为值夜的金吾卫长官，他接到诏令后查验玉符，问传诏的内侍：“大人可知是何变故？”

　　那内侍是林哥奴心腹，与李厚佺关系匪浅，对李嶷便也没那么警惕，说道：“有人谋大逆。李中郎可要当心。”

　　诏令上有玉玺御印，不可违拗，他立刻查点手下卫兵，关闭宫门，死守各处。

　　随着禁庭各处宫门关闭，李厚佺露出阴鸷神色，他卸了剑，脱靴进入戒备森严的德阳殿。

　　圣人见他发髻凌乱，额头全是汗水，授意林哥奴亲自为他擦汗：“李相，此刻外头如何？”

　　李厚佺跪下来，恳切地说：“此刻宫门已闭，但羽林卫人数众多，卢放在朝中又素有威望。废太子一事，朝中许多朋党不满，圣人，可要早做决断！”

　　圣人不是没听过朝臣进言，说废太子冤枉，指责圣人偏信奸佞。但儿子杀也杀了，若给他平反，岂不是承认自己是个荒谬的父亲？

　　他愤怒道：“好个卢放！”

　　卢放出自范阳卢氏，父亲卢稚拙曾是国子监祭酒，先帝引其为帝师，授左光禄大夫，死后哀荣极盛，追封为郑国公，谥号文政。

　　卢放有这么个誉满神都的爹，自然也被士人一党奉为圭臬。以他为中心，很多出身国子监的官员结为一党，日日在朝堂上嚷着“清正”，让圣人头疼不已。

　　可那些官员，多是世家大族出身，世代簪缨的士族，圣人就算想要清缴，也是投鼠忌器。

　　徐淑妃惯会察言观色，见圣人脸色凝重，立刻铺开一张白绢，点水研墨：“那卢党如今，竟然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说来说去，最核心的不过是卢放、刘仲举两人。”

　　刘仲举是太师，圣人早年对他很是敬重，也请他去教导长子。可徐淑妃道：“废太子亲近卢党，刘仲举为太子太师，废太子小时便在东宫给他开蒙了。刘仲举恩师是卢文政公，和卢放算是半个兄弟。他俩在士子之中，又颇具威望……六郎，上次不也是他们两个，劝你不要去泰山封禅的么？”

　　字字句句，都在圣人的雷点处疯狂试探。果然，圣人接过笔来，龙飞凤舞写下两封缉捕令，由李厚佺盖上玉玺，传出宫去。

　　这两份缉捕令，并未交给金吾卫，而是交给了左右骁卫的豹骑兵。

　　左右骁卫的豹骑兵人数不多，却是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骑射部队，普通的宵小，还劳不动他们的大驾。让他们出去拿人，算得上是惊天动地。

　　十六卫的卫所霎时间灯火通明，沉睡在马厩里的战马被井然有序地牵了出来，每个豹骑兵都佩带上了精良的武器。

　　明德门的位置正对着十六卫卫所，这一切迅捷的变动也被李嶷尽收眼底。

　　身旁副将有些惊异：“李中郎，宫中到底出了何故？”

　　李嶷黑眸沉沉：“我等金吾卫的天职乃是遵循命令、巡卫神都。贸然打探，不合规矩。只要死守住明德门，不让逆犯入宫便可。”

　　副将只能点头。

　　*

　　王五是内侍省正五品下内常侍，负责德阳殿，今日正是他当值。

　　左右威卫围住德阳殿的时候，他便心生怀疑，留了个心眼。圣人和徐淑妃进入德阳殿后，屏退了全部宫人，只留下林哥奴和陆君孟两位内侍，李厚佺又一直进进出出，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见着又一份紧急诏书从德阳殿出来，发往十六卫卫所，他立刻揪住了一个小徒弟，让他跟上去一起送信。

　　小徒弟会意。

　　传递诏令的都是林哥奴心腹内侍，但由于事出突然，林哥奴也没有和心腹们交代实情。小徒弟装作想要攀附的样子，点头哈腰地在那几个送信内侍面前装乖扮巧，成功地获得了一起出差事的机会。

　　实际上，内侍监也有鄙视链。在大内伺候主子娘娘的，看不上在皇城伺候百官的。在皇城伺候文官的，看不上在皇城伺候武官的。十六卫卫所正是武官所在，那几个内侍都不大愿意去跑这趟差事，嫌弃污了自己的手。

　　但林哥奴耳提面命要将诏令送到豹骑兵手里，他们不敢不从。

　　小徒弟打了个激灵，坠在几个内侍的后头，待到了明德门，他主动道：“诸位大人都是金贵人，叫卫所那些大老粗们冲撞了可怎么好？若是不嫌奴婢粗笨，奴婢愿意替几位大人去一趟，只希望各位能在林大监面前给奴婢美言几句……”

　　为首内侍知道手中诏令重要，既不敢假手于人，又不想去十六卫所，思来想去，说：“你同我一道去十六卫所，到了那儿，你去把豹骑中郎叫出来。”

　　小徒弟连连点头。

　　到了十六卫，他十分殷勤地依言见了豹骑中郎，引他出来和林哥奴的心腹见了面。那心腹将诏令交给豹骑中郎，中郎看后，有些诧异，但见了诏令上玉玺玉印俱全，也不敢多问，只得立刻调兵。

　　小徒弟暗自咋舌，便也趁着豹骑中郎收诏令的时候偷看了一眼，这一眼叫他吓得差点尿出来。

　　圣人诏令左右骁卫豹骑兵捉拿上将军卢放、太师刘仲举。

　　他顿时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同他出来的内侍狐疑看他一眼，小徒弟吓得满头大汗：“大……大人，奴婢方才跑太急了，好像有些肚子疼……”

　　内侍露出鄙薄神情，但人有三急，他的差事了了，总不能拘着他不让他去方便吧，便随意摆手：“快点，咱家还要去向林大监复命。”

　　小徒弟弯腰谄媚地笑了一下，立刻像是只黄鼠狼似的冲进了十六卫卫所后的茅房里，仿佛后头有鬼追着似的。

　　但一到没人处，他立刻支起了身子，方才那一眼瞟到的内容让他胆战心惊。他抖若糠筛，思索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不顾茅房恶臭，朝着德阳殿的方向磕了个头。

　　在被王五收作徒弟前，他也是在皇城里当差的，之前也侍奉过羽林卫，对十六卫卫所附近的地势很是熟悉。

　　如今内廷戒严，十六卫几乎全数出动，卫所这里的守备反而薄弱了起来。

　　“师父，对不住了。您的恩情，徒儿只能来世再报！”

　　他咬了咬牙，循着记忆找到了十六卫卫所附近的狗洞，钻了出去。

　　见他久久不回，等他的几个内侍都有些不耐烦。

　　为首者踢了踢面前的一人：“那小子掉坑里去了么？你去看看。”

　　那人不情不愿去了，很快连滚带爬地回来：“那小子不见了！”

　　为首者反应过来：“该死！叫这个臭小子跑了！”

　　其他人都是诧异：“这小子跑什么？”

　　为首者想起方才见到的诏令内容，他脸色一变：“不好！得赶紧去禀告林大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