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秋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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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鄂君松了松腰带：“望舒，早听说你鼓琴有两下子。随便奏点什么给我听。”
“唯。“望舒欠身应允。他已经空腹陪鄂君喝了很多酒，身上不太自在，但苦于无法拒绝，不得不敛裳起身。
可惜太子夫人不久前说胸闷，使唤阿洛扶她出去透气，他惟一想要的听众并不在场。
“叔叔，时候不早了。父王还在渚宫等叔叔。”太子拦了一下望舒，站起身，向鄂君敬酒：“侄儿再敬叔叔一杯。”
“阿完，别装了，朕什么都知道。”鄂君摆摆手，饮尽了杯中酒。
太子脸上挂不住，难堪地笑道：“叔叔知道什么？”
“你们合起伙来赶老头子走，自己好说悄悄话，是不是？”鄂君不顾旁人的眼光，大笑离座，由侍从搀扶着，挺着肚子走出厅堂。众人纷纷起身相送。
景瑳见状，踌躇一番，亦行礼告辞：“太子，臣……重、重孝在身……还请……”
“寿陵君……当真不再多留会儿？”太子几步上前，托住他环起来作揖的双臂。
“臣……母亲……因先父……亡故忧、思过度，尚在、在家中卧床……臣……”景瑳依旧躬着腰下拜，磕磕绊绊地回绝。
“也罢。我多羡慕你还有母亲侍奉。”太子叹了口气，转身嘱咐黄歇：“子歇，你带寿陵君去库房，将那枚凤纹蓝田玉环送给寿陵君的母亲。”
黄歇领命离去，一时间，前堂里只剩望舒和太子两个人。
“复关，有些时日没见你了。”太子招手命侍从斟酒：“听说你向父王请命加固城墙，父王可派了工尹和大府的人去？”
望舒没料到太子还挂念着这事，连忙起身回答：“国君已应下此事，只是尚未派人接洽。”
太子笑着摇摇头，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明日我派人去，你一早去城上候着即可。”
“臣感激不尽。”望舒心下动容，想太子对楚国还算用心。
太子招他坐近，举杯道：“我昨日登城去看，守卫们甲兵齐备，有宣王、威王时的样子。这都是你的功劳。”
望舒知道是过誉，但听了好话，难免不开心：“一切皆是为了楚国，臣不敢言功。”
二人又满饮了两杯，太子喝得面红耳热，解下外袍，敞怀而坐，伴着若有似无的丝竹击节哼唱。
唱完两段，太子解了热，披回衣裳，冷不丁向他垂询：“那个之前常服侍父王游猎的弄臣，叫宋玉的，可有消息？记得你之前嚷嚷着去找他。”
望舒心里一惊，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对前者坦诚相告。
“先前，上官大夫妄议立储，父王申斥了他。九月，他私自扣押了齐国使臣，多亏你相助，齐使才能安然离郢。父王虽按下不表，心里却不乐意。”太子顿了顿，继续说道：“昨日，你也见到了。父王又免了他儿子的职。复关，你大仇得报的日子，不远了。”
大仇得报……真的就在眼前了吗？太子真的肯帮他吗？望舒心怦怦跳，带着满腹狐疑，谨慎地抬头，却撞上太子殷切的目光。
“唐勒庸庸碌碌，景瑳又做了家主，尽管司败有他叔叔做，但总力不从心。父王近来深感底下人说话不中听，为此已发了几次火。若是宋玉在，能宽慰父亲几句该多好。”太子饮了不少酒，面庞红通通地发光。
这种以身犯险的事，非宋玉做不可么？望舒下意识回绝道：“太子莫非想让宋玉在国君面前，替上官大夫‘美言’几句？可宋玉毕竟是三闾大夫的学生，国君见了他，不是更要发火？”
“又不是让他去祭祀打仗，模样好，会奉承人，还不够吗？”太子支着脑袋，突然猛敲面前的几案，长叹一声：“复关，事到如今，你还和我兜圈子！”
见他不语，太子向他的方向挪了挪，压低声音说：“秦强楚弱，楚国惟有联齐合纵，方能赢得喘息之机。上官大夫赂秦甚急，又想拥立二弟，无论如何是留不得了。子展手里有不少他的把柄，如今就差你首肯。”
“可……”望舒张了张嘴，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那些所谓的把柄，不正是宋玉三年来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吗？怎么就成了景瑳的功劳？
他转念一想，若不经由太子和景瑳，单凭他们二人，如何将这些把柄呈上去都不是易事，更别提让国君采信。
复仇的渴望怒涛一样淹没了他，他紧握着自己最后一点理智，问太子：“国君什么时候要见宋玉？”
“五日之后，云阳台雅宴，机不可失。”太子拍拍他的手臂。
潮水退却了些，望舒直接摆明了情况：“三个月前，宋玉在上官大夫那里伤了腿，怕是不能走动。”
太子则不肯听他辩解，不耐烦道：“拄杖也不能走吗？”
望舒坦诚地说：“臣实在不知。”
“宋玉是聪明人，你只消说请他来看国君如何处置上官大夫，他爬也要爬来。”太子分毫不让，重复道：“五日之后，云阳台，复关，你可记住了。”
望舒还想再推辞，猛然想起宋玉交待他的，只得欠身答应：“臣明白了。太子大恩，臣铭感五内。”
“复关，他们都说你傻，我看你……不过是懒得动脑筋。”太子拊掌大笑，乐得殿里雕花架上的鹦鹉也“复关，复关”地叫。
“聊些什么呢？难得见夫君和谁聊得这么投缘。”太子夫人被一名陌生侍女搀扶着款款走来，她的肚子越发明显，行动也变得迟缓。
“复关话少，偶尔蹦出几个词，倒有意思。”太子起身，小心地扶夫人坐下，命人端了些清爽解腻的甜食。
嬴佶冲太子笑了一下：“乐尹大夫人实诚，我看着也亲切。”
夫妻二人呢喃了几句后，嬴佶看向望舒，亲切道：“乐尹大夫，你今年有十八岁没有？”
听嬴佶如此明知故问，望舒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只能回答：“还差一月，就满十八岁了。”
“我心里一直有个打算，只是没经夫君允准，总不敢向你开口。”嬴佶笑着扬声呼唤：“阿洛，来给乐尹大夫斟酒。”
谁？他拧了自己一把。
秋风吹入罗帷，阿洛穿着绛紫的长寿绣曳地襜衧，笑盈盈地捧着错金银的酒壶。她头上簪了镂空雕花的笄，流苏垂到眼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的嘴唇是明艳的胭红，像秋日的杜鹃。
阿洛躬身走到望舒身前，从容地半跪下来，顺势要给他斟酒。
望舒几乎吓了一跳。他蹭地站起，抢过酒壶，不敢看阿洛，低头小声说：“我自己来。”
“阿洛是嬴姓同宗，太后身边的女史，她生父是大秦的下柱史，生前很受人尊崇。先前兰台之会，阿洛对乐尹大夫一见倾心，因而请我来做个媒人。”嬴佶眉眼含笑，瞟了一眼太子。
嬴佶的声音有些遥远，听不真切：“听夫君说，乐尹大夫是平王之后，袭爵执圭，也是响当当的亲贵。我如此安排，乐尹大夫不会觉得委屈吧？”
她话音刚落，阿洛就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向前走了半步，再次跪下来，笑盈盈地说：“妾愿为大人执箕帚，还望大人不弃。”
不知是否因为搽了胭脂，阿洛两颊上飞着两朵彤云。
为了挡风，前堂罗帷低垂，暖得人脑袋发晕。
她不回秦国了吗？她愿意和他在一起了吗？望舒惊喜到浑身战栗，他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想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
他记得她各种模样，湿漉漉的，病蔫蔫的，更多是笑容可掬，英姿飒爽的。他唯独不习惯这样打扮起来的她。
阿洛的神情姿态极其恭顺，像给寿陵君陪葬的陶俑那样，沉默地微笑着。
心头的颤栗稍稍平复，望舒却可耻地怀疑起阿洛的用心。隐忍，温和，百折不挠，秦国人都是这样。以他对阿洛的了解，她决不会放弃回国。
可……万一阿洛是真心的呢？万一阿洛真的爱上了楚国，爱上了他呢？他既不愿相信阿洛是在利用他，也不愿相信阿洛真会为了他放弃返秦。
突然，望舒肚里一阵翻江倒海，野味的腥膻混着酒，涌到喉咙口。连日来，他穿梭于数不清的雅宴陪酒弹唱，估计早喝坏了肚子。今日景瑳服孝不能饮酒，只他一人陪饮，现下各种症状一并发作起来。
“臣……”他勉强压下翻涌的呕吐物，提裳下阶，向太子夫妇作揖道：“臣惶恐。”
阿洛在他面前垂首跪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不清表情。
太子腾出一只手，醉醺醺地揽住嬴佶的肩膀，露出玩味的神色：“复关，难道你心中另有所属？还是此女姿容不合你意？”
“夫君这是嫌我乱作媒了？”嬴佶嗔怒道，打开了太子的手臂。
又一阵酸水冲上来。望舒见这夫妇一唱一和，显然是铁了心要把阿洛推给自己。他怔怔地盯着阿洛，想听她亲口说几句话。
哪怕一句也好，只要她说，“我不是和他们一起捉弄你”，就好。
“公族把持朝堂日久，郢都早已是死水一潭。变从何来？复关，你当真甘愿一辈子给人弹琴唱歌？”太子长身而起，立于阶下，裙角在红砖地上徘徊摩挲：“随我去秦国吧。待我来日返楚即位，便许你做左司马，让你一展宏图。”
入秦？望舒刹那间浑身寒毛倒竖，胃里火辣辣地疼。他恨自己蠢笨，竟然再次被阿洛愚弄。也恨阿洛宁愿当太子夫人的提线木偶，也不愿给他一点真心。
不，万一阿洛是想让他陪着一起去秦国，恰好太子夫妇又有此意……无论如何，他不愿相信阿洛不爱他。
色令智昏的蠢材。他咒骂自己。为了不那么快地让自己缩进这顶合适的帽子里面，他费力地扶着案角，逼迫自己思考。
醉眼朦胧中，太子向他走来。阿洛匍匐在锦衣华服下，识趣地退到一边，像一个无足轻重的铜灯架。望舒想起，他在给王公贵族们演奏时，也常觉得自己像大殿里那只毫无生气的漆雕凤鸟鼓座。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骗自己的？或者说，她哪一次不是在骗自己？
愠怒间，他被一道悲悯的目光击中，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那道目光并不来自太子，而是来自阿洛。
目光消逝地太快，他来不及捕捉，阿洛已经再次垂下头，绾起来的辫发从肩背滑落到袖边。
“嫁给我，是要受苦的，你明白吗？“他俯身，想要扶她起来，多少问个清楚。
阿洛不动，只是抬起脸，绽开笑容，眼睛里却充满了悲哀，如同秋风升起的江水。
她说：“妾不怕吃苦。”
望舒料定，阿洛那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无论自己和阿洛怎么想，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和阿洛一起，跪下来，灌满了酒的肚子像装了水的鼙鼓。
“西去秦国一路艰险，复关，我需要忠诚可靠的人。枚卜一番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太子扶起他，恳切地说。因为微醺，熊元的手心很烫，即使隔着两层绸缎，也能感受到血液的温热。
望舒脑袋转得慢，入秦的事这才慢慢压过赐婚带来的愤怒，浮上心头。意料之外，经过了出仕以来大半年的折腾后，入秦的消息，一阵清风似的，吹开了郢都乌烟瘴气的天。
他需要官位，需要权力，来承袭父志，保护家人，而太子能给他一切。
阿婴是公族，人聪明通透，可以一路在宫里做上去，上庸和王室的联系不会断。至于宋玉和小夏，一起跟着他去秦国，又有什么难？
能活着回来当然好，就算不能回来，日子也不会比在郢都更晦暗了。
“臣……谢太子，夫人恩典。西去赴秦，臣万死不辞。”他跪下来，强忍着腹中的左冲右突，向太子行了?首礼。
恍惚间，他根本没听清太子夫人说的什么“查日书”成亲，也没听清太子说的“赛祷先君”，只想跑到厕室，一吐为快。
不知过了多久，他得以申述自己的不适，不等太子取笑他，便跌跌撞撞冲出前堂。
一路跑了几道门，终于在侍从的指引下，来到厕室，弯下腰，大口吐出一些粘稠透亮的酸水。
还好，及时答应下来，没拂了太子的颜面。他扶着墙，晕晕乎乎地想，去秦国，都去秦国，不在这里受气，给人当伶人，当酒壶。
去看看秦国怎么弄的兵强马壮，难道真靠那些不能弃灰于道的破法？
“哕……”腹中那堆邪祟仍然不肯消停，他喉咙一紧，再次俯身，幽深的坑洞熏得他眼睛疼。好在厕室打理得不算污秽，他索性蹲下来，对着土坑干呕。
“复关。”
阿洛怎么跟来了？望舒脑子不清醒，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质问她。
“喝点水吧。”阿洛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递了水囊：“是太子夫人赐的蜜浆。”
听到有水，他晕得难受的脑袋再顾不上别的，接过水囊，仰头大喝一口。
“从什么时候……呕……”水刚灌进去，就被胃里黄绿色的汤汁顶出来，一股脑落到衣摆上。
“……呕……开始骗我的……”他还没说完，便再次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为什么要骗我……阿洛，你觉得我很好笑是不是？”
阿洛没答话，慢慢捋着他的肩背，一手揽着他的腰，扶他起来，吩咐阿度去牵马套车。
马车辘辘前行，秋风吹动华盖，軎铃将将。
“阿洛，你白日还是回宫里当差，不许抛下我。我查了日书，秦历十一月成婚是最好。”她自请去给望舒送水的时候，夫人拉着她的手说：“秦国那边派了使者来问候我，已经走到邓县了。到时你我一起见他们。”
阿洛有些激动，想着自己该洒两滴眼泪。但她心肠很硬，实在哭不出来。
太子很早就有了拉望舒入秦保驾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两个多月，才来和夫人商量应当怎样拉拢。
她不过是那个恰到好处甩出来的筹码。
阿洛知道夫人已经尽力为她好了。听到太子想让她做媵妾的念头，夫人立即说她仰慕望舒已久，期待以身相许不说，还飞快地安排了今天的酒席。
于情于理，她应该报答夫人，哪怕肝脑涂地。那么报答后者最好的方法，就是帮急她所急，急她夫君所急。
至于阿洛自己，这门亲事不好不坏。至于今后是否还会回楚国，就今后再忧虑。下午的秋阳很暖，落在她肩上。
望舒靠着她，嘴里不停地嘟囔：“先生走了，我恨不得天天哭……我天天哭，他们怎么办！”
“阿洛，我上面没有长辈了……再也没有了……”
“阿洛，你那么好，我就是个蠢人……你知道我蠢，知道我爱你，还要骗我……”
阿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怀着愧疚，拉过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我没有骗你。”
那人显然满意她的回答，很孩子气地喊：“我就说，你是爱我的。”
爱吗？她扪心自问。似乎多少是爱的。
“从……从哪一天开始？”望舒见她不说话，不依不挠地大声嚷嚷。
阿洛想了很久，那人已经打起了鼾，头滑落到她大腿上。她伸手去玩他鬓角散下来的碎发。
从哪一天开始呢？大概从山林里重逢开始，或许更早，或许晚些。
秋风吹动郢都草木，城中河流泛起微波。几片树叶被风卷到一起，和着尘土打旋，从九重门的东宫，一路旋舞到闾巷之间。
就这样一起打旋吧。她这么想，被命推着打旋，两个人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秋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