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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昔饮冰十三载,一朝击浪不惜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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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甫欣抬手作揖,双袖抬得高,遮住了几许阳光,低眸故作深沉。
“陛下之思微笃,臣亦赞同。只待眼下朝廷中旧党清除,陛下即可颁定新政。”
武怀圣听出这松弛的语调必是赞同,思绪一偏,视线情不自禁地滑向了那人,削肩薄背的棱角。因为近距离看过,她知道怀烈侯仅是穿着打扮看上去清瘦,实则身子十分结实,毕竟是习武之人,大抵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把她和言盛时都打进鱼池里去。
“……届时科举新选出的青年才俊,可用以充实内阁补选,为新政织衣。”荀甫欣滔滔不绝地从新政念到科举。
忽然抬眼间,天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陛下?”
武怀圣猛得回神。“老师说的有理。”
“另外,京城刺客一事,臣已经在查办了,望陛下莫要操之过急,不要妄动。”
“朕当然不着急,朕还指望着靠这位刺客大人,多清理一清朝中的各派旧党。”
荀甫欣似是舒了一口气。“若陛下无事,臣先告退了。”
“周全近来身体如何?”
荀甫欣的脚步一滞,脚下踩一块滑滑的鹅卵石原地打了趔趄。
“陛下。”荀甫欣仓促地行了个礼,字正腔圆,转身就走,“臣去查案。”
武怀圣含笑:“沈公公,送怀烈侯大人回府。”
一片苍翠绿雾间,荀甫欣的身姿清凉如水,洒了满地盈透的雪银。一身绯衣不染泥尘,也不显俗艳,反到有种天然淳朴的反差之美。
武怀圣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元丰五年想娶她的人能排了十里长街。
待他们走远,言盛时又百无聊赖地嗑起瓜子。武怀圣嫌弃地将自己的画抱到一旁,警示性地敲石桌。
言盛时眼珠一转。“陛下,我有一妙计。”
“说。”
武怀圣还以为她有何关乎社稷大事的见解。方才与怀烈侯会面时,言盛时一直在旁边盯着她们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谁料言盛时下一秒抓了一大把瓜子皮,撒花似的往空中一抛。
武怀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陛下,我会在怀烈侯面前抛瓜子皮吗?”
武怀圣摇头。谁也没有那个胆子。
“但我在陛下面前就敢这样。为什么?并非因为她比陛下可怕,而是因为我和她不熟,放不开。”
武怀圣默默扫去肩头落的瓜子皮,心中一阵无语。
倒也不必放这么开。
“所以,臣以为怀烈侯在陛下面前总是拘束,并非是忌惮天子威严。”
“她有事情瞒着你,才会心虚。陛下又总端着副架子戏弄人,故而她不敢敞开心扉。”
武怀圣心中掂量着这句话,蓦地想起了荀甫欣所求的那一句“成全”。宁肯抛弃高官厚禄,身居高位如怀烈侯,几人尚能心无旁骛、谦逊克己的日日奉君。
也许是她太年轻,她真的看不懂荀甫欣想要的是什么。
只要是人,总不可能全无私心吧。
“你说她有事情瞒着我?”武怀圣按下理不清的反思,转而抓住重点问,“她该不会真的要谋权,或者她包庇了——”
言盛时突然猛地一拍石桌,声音震地。“……嘶!手疼!”
武怀圣冷漠一瞥。“活该。”
“你那脑子里被谁灌的阴谋论?”言盛时恨铁不成钢似的愤恨道,“怀烈侯想谋权篡位,需要来阴的吗?她拥立你为储,力排众议、权倾朝野,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把权柄交回你的手上。”
武怀圣沉默着,转身在流泉间洗着砚台,水溅凉石。
沉默良久,她的手指在寒冬的凉水里面久久浸泡,冻得发红,再又变白。
言盛时歪头:“为何这么说?”
武怀圣捧起一抔冷水,缓缓地泻下。
冷得像冰,却留不住,随时都要流走。这就是荀甫欣给她的印象。
她可以忍受寒冷,尝试拥抱坚冰。但冷水是没有形状的,她抱不住水。
“她立我为帝,不贪图自己谋权,那……总是看中了我什么吧。”
“到底是什么呢。”
***
每日午膳前,武怀圣会与一位虎龙军将领切磋武艺。御书房前的一片空地,正好大展拳脚。
此处开阔,来往宫人不绝,时时驻足观看。
武怀圣也不介意观众。
大周历来有尚武的精神。她身为天子,精通武艺,才更能服人。
今日前来练武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将,武怀圣请他自报家门,他道是:“淮南程氏无泽。”
淮南程氏,是大周的将门世家之一。
程无泽抱拳行一礼:“陛下,多有得罪。”
与之前过招的几位老将相比,程无泽身上多了那种初生牛犊的勇猛。同辈人相切磋,互相都卯足了力气不肯相让。武怀圣起初被他勾得起了血性,天子剑铮铮剑鸣,银光斗闪。
她是遇强则强。
渐渐的,武怀圣却落得下风。
她背上有伤。每天高强度的练习,让伤口一直没能愈合完全。之前那几位老将清楚这点,会避开要害。
可这位小将却是一点不避,还几度专门袭她背后。
大抵是上位者独具的敏感性,她从程无泽的进攻里,品出了一丝在比武切磋中不该出现的狠戾。
为了验证她的念头,下一次剑锋劈来时,武怀圣装作提不起剑,闪身堪堪一避。
程无泽的身形明显一滞。
目光交汇,程无泽略显紧张。
武怀圣平静道:“继续。”
程无泽的剑锋抬了抬,又垂下去。他忽然收了势,单膝跪下:“陛下……”
他的额头上冒出些许汗来,咬着舌不言语。这些武怀圣都看在眼底,却故意装作不知,仍道:“来,继续。”
武怀圣甚至弯腰俯身,为程无泽捡起了他落在地上的剑,塞回他手中。
荀甫欣曾经教过她——帝王之术,好比牧羊,关键之处不在生杀,而在畜养。
“要赢得天下,而不是赢过天下人。”
“陛下若是觉得天下太飘渺,那就从身边人做起,有朝一日,陛下会拥有完全忠于您的朝廷。”
荀甫欣的教诲总是字字到位,她擎着一支蜡烛,将年少帝王心底的魅影驱散。
确实是,股肱忠良,不为己私,但为谋国。
眼前的程无泽握着剑,反复握紧又松开,挣扎了许久。武怀圣不逼他,只是默默等待着。
终于,程无泽握紧了手中宝剑,再度挥剑砍来。
武怀圣抬剑抵挡,眸中微光暗涌。
***
京城古道。
街头集市从两旁店铺里满出来,摆摊的商贩云集,古道只余一条小径供行人通行,不能走车。
不管是哪里来的高官显贵,进了古道,都要下车步行。
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混于一际。
荀甫欣来此地前,特意做好了乔装。一身深灰粗布衣,明明已经十分朴素,但因气质凸显,步履间一丝仙气。
侍女阿青在旁边嘀咕:“大人派我来就成了,非要自己来,现在这时候多危险?”
荀甫欣轻笑:“不亲自来,我不放心。”
二人走到药铺前,一阵清凉沁人心的药香飘乎。荀甫欣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药材,唤店主来。
“可有治外伤的药?”
店家看了一眼她们的行头,两介布衣女子,没太往心里去。
“你要内服的还是外敷的,伤口多大?”
荀甫欣客气地答:“伤口已有多日,是旧伤。您看药效来吧。”
店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旧伤?
古道上来来往往的商客有很多,店家也无意在她身上耽误太久,草草地抓了药。
“给。”
“多谢。”荀甫欣一手接过药罐,打开细闻了闻墨绿色的药膏,似很满意。
店家再一抬头,两人竟已倾刻间消失了踪迹,不知往何处去了。只在柜台上,放着一颗拇指大的晶莹剔透的玉石。
***
日光之下。
一道黑影飞檐走壁地从日中闪过。
温泊玉身手敏捷地一阵翻腾,落在一棵老梧桐树眼影后的院墙上,理了理凌乱的帷帽。
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一串长长古代的房屋。
年久失修,一点都不好踩。
忽然,从人群中闪过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干她的这一行的,别的还另说,首先是要眼神好、会记人脸。刚刚过去的,不是朝廷里的大红人怀烈侯吗?
听说,陛下也安排她去调查行刺案了。
温泊玉正忙于查办此事。
怀烈侯大人怎么乔装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有线索?
本着不放任何蛛丝马迹的原则,温泊玉悄悄跟了上去。
***
午后。
武怀圣正在御书房里批奏折,眉头皱得很紧,暖炉里燃着江南桂花香,屋外白日飘雪,玲珑似幻。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小将程无泽手里松开又握紧的剑,心绪难平,愁得午膳都没吃下。
只得如此安慰自己:仅此一次而已,收不住人,也算情理之中。
武怀圣扔下笔,往御书房外的雪天望去。雪天路滑,不知荀甫欣今日几时能来。
沈源迈着碎步进来:“陛下,周全求见。”
怎么是他?
武怀圣正心烦着,随口吐槽:“不见。”
“陛下,周全说是一等一的急事。”
“让他进来吧。”武怀圣摆手。
话音未落,周全整个人裹着外面的飘雪,几乎是跌进了御书房。他手里抱着一卷竹简,哗的撒了一地。
武怀圣抬头:“怎么,朕给你安排的工作还嫌不够?”
“陛下……”周全还未喘匀气,“臣一上午都在收群臣的弹劾书。正午时候,遇到程、戚两家武将联名上书,指认怀烈侯与太子勾结,谋害先帝。”
武怀圣手里的书卷啪地一声落下来。
怀烈侯勾结太子党,这听起来不离谱吗?那她是怎么坐在这儿的?
周全猛吸一口气:“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二位将军来搜宰相府时,甫欣恰好出门了,二位将军又去搜寻,刚刚传来消息……”
武怀圣紧张地往前倾身。“人在哪呢?”
“……被带往昭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