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定》山二几

8、蝴蝶印记

　　“殿下还未回答臣的问题呢。”
　　姬霏把玩着手上那只翡翠玉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姬望泞低头想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已是双目通红，眼中有雾气积聚。
　　“霏护卫，四年前救我的是你吧？”
　　上辈子姬望泞到死都没对姬霏说过自己知道当年是他带着自己出的望都。
　　姬霏斩了他祖父的头颅，他母后一条白绫，魂归春鸾殿，姬霏立了大功，加封进爵，还被赐国姓，从此圣宠不断，平步青云。他应该是要恨的，可他却被姬霏救了命。
　　此后还与虎谋皮，做他登上皇位的踏脚石。
　　恩恩怨怨牵扯太多，往日之事没了任何意义。
　　姬霏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摩擦着那玉，他没有回答，目光却充满了实质性的疑惑。
　　“大人这里有一块蝴蝶胎记。”
　　姬望泞微微偏头，指了指自己右下颌角下方两三指处。
　　姬霏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那处。
　　那是一块和大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的红色蝴蝶状胎记。
　　平日如果不偏头，是看不全的。
　　“我小时候贪玩，在御花园跌入池中，是大人救了我，那时候注意到了。”
　　“四年前，大人骑马带我出城时，也看见了。”
　　其实不是骑马的时候，姬霏进门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他躲在暗处，悄悄看了这个清俊的侍卫哥哥好多年。
　　姬望泞看着他，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十足的无害，又十足的可怜。
　　少年清朗的嗓音此刻带着微微的哽咽：“大人，带我走吧。”那双眼睛，被泪水一洗，显得更加清澈纯粹。
　　“不回望都也好，只想要离开这里。”
　　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在再次遇到主人时，死死咬住裙角，呜咽的抽泣着，又疯狂甩着尾巴示着好。
　　姬望泞将自己惹的祸事说了一番，又说自己前几日往这边送东西的时候，曾偶然见过姬霏，姬霏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姬望泞，待他说完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我会找人将那位姑娘送走，只是如殿下所说，此刻外面可能到处都贴着缉捕殿下的告示，在这段时间，殿下便在此地住下吧。”
　　他起身，将落在脸上的碎发像耳后撩过去，姬望泞看见了他掌心的那块碎玉。
　　“听大人的。”姬望泞乖巧的应道，又抿了抿唇，看向姬霏，似是有话要说。
　　姬霏发现了，笑道：“殿下是有什么话想说。”
　　姬望泞点点头，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不知大人此来金陵所谓何事？”
　　“殿下伸出手来。”
　　姬望泞依言照做。
　　“既是给了殿下，殿下便要好好收着才是，莫要当了。”
　　姬霏将那块碎玉放在他掌心，碎玉还带着姬霏身上的体温。
　　他抬头，却见姬霏大步走了出去。
　　确定姬霏已经走了之后，姬望泞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
　　姬望泞在碧云楼待了几天，姬霏给他安排了另外的房间，第一天下午姬望泞出悄悄出去过一次，发现外面告示榜上果然贴着一张画的自己还没有自己十分之一俊郎的缉捕令。
　　回去的时候还是不见姬霏。
　　找不到姬霏，姬望泞也不急，他想这会姬霏应该忙着查案，要不要自己做点手脚，让姬霏知道贩卖私盐的就是李常真。
　　晚上下起了雨。
　　第一场秋雨，带来一阵阵的凉意，空气中翻起土腥味。
　　姬望泞去衣架拿了件留紺色的长衫。
　　这些衣裳都是王三拿过来的，在一堆花花绿绿粉粉白白的袍子、衣衫中，就这件看着不那么闹心。
　　他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雨，这场雨来的又大又急。落下的雨点，映照着远方的灯火。
　　隔着夜色茫茫。
　　姬望泞想的是姬霏的脸。
　　他不想要再那般无力的死去，他要踩碎姬霏的野心，他要得到姬霏，他要姬霏真心实意的臣服于他，叫他一声“陛下。”
　　姬望泞的手无意识的摸着手腕上颤着的碎玉。
　　由于这场突来的雨，柳香楼今夜的生意并不好，这两天因为方金宝和姬望泞的事，妈妈忙的焦头烂额，也没多大心思管她了。
　　她脱了外衫，熄了烛，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等待明天的到来。
　　“嘎吱——”好像是门被吹开了，她感到一股冷风，想着今夜这雨可真大，也真冷。
　　！
　　不对！她关了窗户！
　　黑夜中，郑莞猛的睁开眼，看见了一口雪白的牙。
　　郑莞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啊——”
　　刚想张口叫，嘴巴就被堵住，她只能含糊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漂亮阿姐别叫，我是来救你的。”
　　少年清亮的声音压的很低 。
　　郑莞才不信他，张嘴咬了他手心一口。
　　“嘶——”他吃痛，却没有松开手。
　　“真的，贺望是我家公子，他如今有了些事不能来，让我来给你转交些东西。”
　　听到“贺望” 郑莞挣扎的幅度小了，见此，右左松了口气，在怀中掏出一张纸和一个锦囊。
　　“漂亮阿姐，这是一处地契，这是你的卖身契，锦囊里是一些银票，足够阿姐生活一阵子。”
　　哪里是一阵子，一辈子都够了，右左想。
　　郑莞说：“阿望呢？他把钱给我他怎么办？他如今在哪？我想见他一面。”
　　右左笑嘻嘻的说：“漂亮阿姐别担心，公子很好，只是公子已经走了日后要见，便是凭缘分了。”
　　人生相逢本是缘，无缘者擦肩而过，有缘者隔山隔水，万里再相逢。
　　郑莞神色哀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右左便道：“漂亮阿姐莫要伤心，人各有路，阿姐如今该去走自己的路了，在下奉命将东西已送达，就此告辞。”
　　她的路？郑莞想她有什么路，她刚及笄便被父母卖到这里，她的价钱还不到一贯钱。
　　而到现在，一位公子哥随手给她的赏赐就远超了一千文。
　　路的尽头不都是家吗？她哪里又有家。
　　其实自己赎身的钱她已经赚够了，只是一直想要带着阿望走。
　　郑莞回过神来，将放在床上的锦囊拿起，想要还给少年。
　　但少年已经蹲在了窗边，再往前跳的前一秒，他却忽然转过头来。
　　“阿姐，女子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在他落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一道惊雷穿越过云层，短暂的照亮了少年的脸。
　　圆圆的，带着点肉，眼睛也很大，又黑又亮，他还是在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郑莞睁大了眼。
　　还在年幼时，他的脸上也是这样的圆，两坨肉肉上总是挂着红晕，她没事就喜欢捏捏，可后来，家里没了粮，他的脸也是凹了进去，再也没了圆圆的肉。
　　少年跳下了窗。
　　郑莞鞋都没穿跑了过去，趴在窗台上望，除了雨，还是雨，漫天的雨，连她的脸上都是雨，除了雨再无它物。
　　刚才少年的到来恍若黄粱一梦。
　　郑莞捏紧了手中的锦囊。
　　口中喃喃道：“各人有各路，我该去找自己的路……”
　　郑莞想要大声喊，叫住少年，让他回头，回回头，看看她！可是她不能。
　　郑莞顺着墙，身子滑了下去。
　　阿弟啊，那是她的阿弟啊，她怎么能没认出来！
　　她怎么没能认出来！
　　她家里连粮都没有了，父母要把她卖了换钱，她阿弟为了让父母不要卖她 ，就去偷 ，去偷包子，想要告诉父母，不卖阿姐也是有吃的，他那时候太小了 ，包子还没摸到，就被人发现，打断了腿，倒在地上，人见人骂。
　　她跑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身后追出来的两个青楼打手拖了回去。
　　自此
　　十年生死两茫茫
　　相顾无言
　　唯有泪千行
　　郑莞终于用双手捂住了嘴，无声的抽噎。
　　脸上不知是雨是泪，早已落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