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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多闻天王,闻多天王。
      唐天宝元年,安西城被蕃军围困,闻多天王于城北门楼上出现,大放光明。三五百名神兵穿金甲击鼓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蕃军大溃。唐明皇为感恩,特命诸道州府城西北及营寨并设其相供养,自此后闻多天王便成“征战之神”。
      心无挂念,屠刀法身布施天下疾苦之人。征战!征战!
      1921年十二月,张作霖进京推倒新内阁,支持亲日派官僚梁士诒组阁。梁上台后,赦免被通缉的皖系军阀政客,同意日本要求借日款赎回胶济铁路,将该路改为中日合办。梁内阁的卖国行为遭到全国人民的反对,吴佩孚和直系各省督军乘机逼迫梁士诒下台。由此引起直奉战争。自曹锟经过贿选当选总统,张作霖自恃军事力量日渐强大,遂致电北京痛斥曹锟向直军宣战。
      “各地军权混战引中国之饥乱,百姓之穷困。今日曹锟、吴佩孚控制北洋政府,我等何不追随孙文先生之民主共和道义,为民请愿?”
      1924年,直系军阀冯玉祥在孙中山推动下,决心寻机推倒曹、吴军阀统治。权名交错,以张学良为代表的奉系军阀们又不失时机送上五十万银元贿赂,于是冯玉祥把罪名都加在曹锟这位总统身上。一时间声令群起,从山东到浙江几多军阀势力纷纷应和,一众人掀起了一场密谋。
      “王先生,你可想清楚,带头兵谏一旦失败,就是死路一条!”
      这是密谋的开始。
      “事已至此我已然无牵挂,死吧,一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死了就当殉国了!”
      这是密谋的结束。
      第二次直奉战争就此开始,张作霖自任总司令分兵三路入关讨伐曹锟,曹锟急忙任命握有重兵的吴佩孚和王督统分别为讨伐军总司令,直系当头,苏浙系兵分三路夹击。这场大战双方真可谓殊死搏斗的拉锯战,一时间强强进攻严防死守,又是好些死伤。可就在吴佩孚在战地前线鏖战时,同行的王督统却率了自己的人马一路往前直冲北京。苏浙军本就资金充裕装备精良,直奉军又把兵都调空了,所以王督统一不做二不休,埋伏好后就直接来了闪电围剿战。北京的夜班驻军还没回过神,这德系远程炮就燃着火重重砸在了安定门上——
      1924年十月,王督统追随冯玉祥的名义北上兵谏。北京,兵变了!
      一千八百米每秒的飞速,三百公里的射程,这别说安定门的散兵了,神仙来了也挡不住。呼啸的远程炮弹划过无尽的黑暗,迫击炮、火箭筒、自动步枪的火舌从尘土中喷射出来,比苏州的滂沱大雨更迅猛。炮车滚滚向前,安定门的砖头瓦片像炸开了烟花似的,巨大的墙块裂开来,像崩塌的山,发出极其剧烈的爆炸和响动,四处纷飞——
      城门被轰开了!
      一群骑马背枪的苏浙军军士拿着刀杀进了安定门,他们怒吼着,砍杀着,把安定门的驻军纷纷踩在了马蹄下。有些人被砍死了,有些人被踩死了,有些人索性在这暴力恐怖中昏死了过去了。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可见的视线全是炮火,全是枪弹,全是鲜血,子弹横飞,好像这铁蹄给北京带来了一场空前的地震,比关东大地震更甚。火焰中,王督统率先骑马冲过安定门,将闪着寒光的荻虎朝前一挥,对军士吼道:
      “一天之内,拿下北京!”
      “冲啊!拿下北京!”
      老虎和军士们的嘶吼真的令北京地震了。北京本不是一个夜晚燃烧灯火的城市,但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心惊胆破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和破碎声——
      参差交错篝火闪耀,防哨和房屋的窗口都是明亮的烟雾,让黑夜被强行扭转成白昼吧!群星散落,恶魂萦绕,让虚伪的蜡像暴毙吧!管他什么因果,管他什么肤色,管他什么国籍的救世主,若这世上只有黑暗,他就是阎罗,就是刀,就是审判,就是恶魂,就是地狱!
      尸痕迹累累,血液沸腾残留,夜半突然响起枪声。一路兵抄了总统府,有一曹贼飞踹房门,“砰”的一声,赤裸裸的曹锟正抱着老婆睡觉,荻虎的锋芒就横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天子大人,可还记得我?”
      机警权数,任侠放荡,为首闪出一将姓曹名操字孟德——曹贼来也!曹贼来也!这曹贼如今是真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曹贼挟了曹天子,还未等曹锟回应,王督统就一把蛮力将他从床上撕扯下来,拿荻虎的刀刃逼着他的眼睛道:
      “天子,你贿选祸国,引军阀混战,现我令你即刻停战,免除吴佩孚本兼各职,开紫禁城门驱逐满清皇室。而你本人交出总统印玺发布退位诏书,由我监禁。识大局者为俊杰,天子,勿要自取灭亡!”
      电话线全被割断了,要紧人物全都倒戈了,一夜之间,苏浙军的军卫接替了所有总统府警卫,曹锟也被冯玉祥与王督统软禁于□□。
      北京,兵变了。黎明的时候,王督统下令整个北京都挂了“安国保民”的旗,全城军士不得动平民老百姓的任何财产,更不得伤及无辜。接着王督统派人清算北京财产损伤情况,下令“自愿投降者一律优待”,并且对兵士驻扎点重新作了安排。
      北京和平兵变,曹锟在逼迫下交出了十五颗总统印玺,下令摄政内阁颁布《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废除帝号,将清室迁出紫禁城,驱逐溥仪出宫。
      “你怎得……怎得……”
      “我?反正也不活了,不如拉你们这些天子死个痛快!”
      十一月中旬,王督统提着一袋子纸钱进了紫禁城。
      时年下雪,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紫禁城这几百年帝都兴亡,全被这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了。那时候紫禁城都在清算东西,宫女太监好生忙碌,而十八岁的溥仪还在和嫔妾们戏雪。他拿了一个雪球嬉笑着朝皇后婉容砸去,婉容躲了,也在嬉笑,可突然地,他们两人就看见朱红墙瓦中走来了一队人。
      领头的人穿着黑漆漆的军服马靴,披着饰有虎印金徽的斗篷,他提着一袋子纸钱,朝他们一步步走过来。
      “你是谁,怎得能随便出入紫禁城?”
      “送葬的。”
      王督统把纸钱袋子丢在溥仪面前,冷脸看着这三岁就即位的长辫子皇帝。
      “大胆,送谁的葬?我可是大清的皇帝!”
      这溥仪一直被关在皇宫里,十八岁了,言行举止还和学龄孩童似的。王督统把纸钱袋子扔到他面前,他就蹲在地上捏了个雪球扔去,却不想被对方一把用手接住了雪球,然后猛地捏碎。
      “老虎!老虎!”
      王督统朝溥仪走去,他蹲下身,溥仪吓得倒在了地上直发抖。
      “皇帝,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因为你出生,我被肃亲王送到了东京;因为你即位,我从了军;因为你复辟,我去了张作霖那里;现在因为你在紫禁城,我打到了北京。我有如此之成就,想必也有你,大清皇帝的一份功劳。”
      寒风凛冽中,王督统笑了,他拍掉了溥仪肩膀的落雪,凑到他耳侧轻说:
      “这纸钱,就是我烧给大清的。”
      溥仪被王督统的笑面吓坏了,他蹭着雪手脚并用仰着往后退,狗爬似的高喊:
      “来人,快来人,把这个乱贼给我赶出去!”
      现在紫禁城根本没有人,《修正令》颁布后奴才们就陆续被赶了出去,只有这皇帝还在毫不知情地玩雪享乐。
      雪一直在下,王督统俯瞰着溥仪,他看着这只小且羸弱的鸡仔。这就是皇帝,这就是大清,这就是紫禁城。这鸡仔被关押在华丽的笼子里,被精心喂养着千百年的皇权,父权……现在是时候烧了这笼子让他出去了,至于这鸡仔最后是死是活,那全看他自己。
      好大雪啊,这紫禁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养心殿、长春宫、翊坤宫、储秀宫、太极殿、永寿宫、咸福宫……烧着火的纸钱纷纷扬扬,伴着这雪,化成灰烬,飘散在旷宇里。王督统提着那袋纸钱,走一处烧一处。他烧给这紫禁城,烧给这皇帝,烧给中国的贫弱耻辱,也烧给他自己——他的过去,他的挂念,他的记恨,他的命运。最后,王督统走到了太和殿,那是紫禁城内规模最大的殿宇,曾经有二十四个皇帝都在太和殿举行盛大典礼,皇帝在此登极即位、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每年年末,皇帝都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现在又是一年末,没有宴席,只有他独自站在这,为这末路王朝送葬。
      风雪,大殿里有一尊多闻天王。旃檀黄金,一面二臂,右手竖立把持各种珍宝镶嵌装饰之幢,左手捉持能变吐无尽宝藏之吐宝鼠。多闻天王头戴饰有黄金和宝石的宝冠,上尊身被珍贵的珠宝缀满,两条飘逸的绿丝绸帛带蜿蜒至莲花座上。王督统一步步顺着石砖步撵朝大殿走去,走到殿门口,对王朝的鬼魂点燃了最后一把纸钱,朝天上奋力扬了——
      “再见了,娘,这算孩儿欠您的。我真想您,我想见您……”
      第一把纸钱烧在太和殿前,他烧给了乳母王氏,烧给了自己的妈妈。冰冷的雪花砸在王督统脸上,他颓然低下头,好像烧毁了妈妈的幻影,也烧毁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会一直找你,如果找不到,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第二把纸钱烧在大雪旷野,他烧给了画匠,也烧给了自己。
      “不错的告别仪式,老虎。”
      “谁?”
      王督统抬起头,看见伊万诺夫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面容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身形更加锋利瘦削,眼睛更加清澈敏锐。纸钱同雪飘扬,伊万诺夫伸出了手抓住了还未烧尽的一片纸钱,用手指一捻,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军阀混战,唯独你起势飞快。小心些吧,老虎,毕竟你这位置不是打仗打出来的,是钱财堆出来的。”
      “伊万诺夫,你是真的人,还是假的幻影?”
      “为何你会觉得我是假的幻影?”
      “我现在疯癫到分不清现实。伊万诺夫,为什么你会在紫禁城?”
      王督统自嘲了一番,他仰着头闭起眼睛,任凭那雪落在他额头上。站在王督统身旁,伊万诺夫宛如一个轻松自在的游客,他走到栏杆边用手拂了一把雪——这不是幻影,是真实的伊万诺夫。几年过去,他已经成了远东的一部分,他将那陌生的土地攥进手中,也将那绕口的汉语说得很好了。
      “听闻前些日北京兵变,苏俄想虏了溥仪作人质,但我觉得没必要留着这么一个旧时代的产物,所以这几日就单纯在紫禁城里散步,看这雕梁画栋是怎么被大雪掩盖,然后被人遗忘掉。你呢,如今做完告别了?这告别对中国感觉如何?”
      “我又不是中国,我怎知道?和中国相比,我这生命实在是太渺小了。国家不是个体的人,国家是一套复杂的机制,我迄今也没有搞明白这复杂。”
      “好巧,我也没有。没人可以搞懂国家。”
      “连你也不知道吗?唉,在色柔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我潜意识里把你当成人生目标,可是你着实强大到令我惧怕,以至于你的形象成了我脑海中的幻影。我屈从于它,根本没办法克服。”
      “那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悲哀。当下你兵谏了曹锟,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成为中华民国名副其实的最高统治者。”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胆量。接下来我会联系蒋中正,请孙文先生北上担任中华民国总统。而我,我不想活了。”
      “为什么?”
      “我没什么活着的寄托了。”
      雪越下越大,迷了王督统的眼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而伊万诺夫捧腹大笑,仿佛听了全天下最好玩的笑话。他倚着栏杆笑,靠着柱子笑,最后笑得岔气。
      “长生天啊,死亡难道成为了当下社会的时髦话?”
      “我是说真的,我要被一个没踪影的人逼死了!”
      “没踪影的人是不可能逼死人的——逼死人的往往是活着的权力和贪欲。”
      这次伊万诺夫没有给王督统任何指令和教导,他朝王督统挥了挥手,一步步走下太和殿的台阶,向漫天雪地走去。
      “等等,伊万诺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王督统跑向前一把拉住伊万诺夫急切问道,“告诉我,你到底具体经历了什么才变得可以看见人的兽性,变成如今这样?”
      “老虎,瞧你这表情,是希望我的人生经历可以给你参考吗?”
      伊万诺夫对王督统露出了狡黠的笑,可那笑很怪——他神情是笑的,但他眼睛不笑,倒是透露着同情的讽刺与平淡的冷漠。王督统颓然地松开了伊万诺夫,松开了那个曾经被他的幻想赋予“神性”,甚至演变为幻象的人,然而当下伊万诺夫并没有什么“神性”。
      不知怎么的,王督统对伊万诺夫愤怒了。
      “那你至少告诉我些什么建议,伊万诺夫!”
      “不要变成我,这是我唯一的建议。我很高兴可以当你的战场对手。你也应该高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是你朋友?可是你不应该一直想要杀死我——”
      “不,你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想过要杀死你。雪太大,恕不奉陪。”
      伊万诺夫走了,这个与他歧路相逢的知己,势均力敌的对手走了,空留王督统一人站在紫禁城莫大的雪里,留他被这中国的王朝与风暴淹没。
      “我该去哪呢?”
      好大雪啊,这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迷茫。也许一个人今天想死,明天就想活了;也许他今天想活,明天就想死了。
      王督统自言自语,他迷茫地走着。
      “我难道不该死吗?我又去哪里找他呢?”
      王督统不知道去哪。王督统还是回苏州去了。兵谏结束,没有预想的失败,所以也不存在预想的死亡。尚且年轻的王督统很迷茫,他昏头昏脑,不知怎么做,于是便回家去了。然而当他茫然地踏着雪回到拙政园大门口,就听见画匠气愤地对他呼喊:
      “你!死哪去了!”

      你,死哪去了?
      如果可以选择,那最好死在白茫茫的1924年。
      1924年,列宁逝世。斯大林等全体俄共中央委员前往哥尔克村致哀。23日下午,列宁灵柩移往莫斯科,由苏联党和国家举行追悼仪式。四天之内先后有数百万各界人士冒着严寒、日以继夜地向列宁遗体告别。
      告别一个旧的人,迎来一个新的人。然而人会死,国家不会死。
      1924 年,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与苏联驻华及远东代表在北京开始了正式会谈。经过激烈的争论,双方最终达成协议,签订了《日苏基本条约》。条约第二条即规定:苏联承认并尊重《朴茨茅斯条约》的效力,而对于 1917 年 11 月7 日前两国签订的其他一切条约、协约及约定将由双方审查以决定其存废。虽然条约作了明确规定,但日方为了确保其通过《朴茨茅斯条约》获得的库页岛南部的主权,又专门要求苏联签署了一份重申《朴茨茅斯条约》法律效力的附件,而对于之前日俄于“西伯利亚的冲突”,则由苏方发表正式公文“向日本政府衷心地表示遗憾之意”。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都说是“冲突”,那战争死伤多少已经无关紧要。日苏建交正式迈上日程,苏联中央总书记斯大林会见日本记者时更是表示“日苏两国人民的同盟担负着解放东方的决定性意义”,而两国远东的发展着实令人期待。
      “同志们!远东艰难险阻的旅程,终于迎来了胜利!”
      庆功宴上,米哈洛维奇举杯发表祝词——他现在已经成了苏联驻哈尔滨的总领事。1917年到1924年,多少个春夏秋冬,风里来雨里去,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草原上的沙尘,翻了多少狼嚎遍地的戈壁。远东军的征程终于结束了,圆满的结束了!这下他可终于能名正言顺走上升官发财的腾飞路,借着远东狠狠捞一笔了!
      北京政变,接下来苏联肯定要趁着中国混乱瓜分东三省。不说别的,就那中东铁路都能狠狠捞一笔。油糕肥厚,但凡是在远东的人皆有份,况且华工的性命价格都便宜,只要能混到半点官衔,随便拿枪杆子就可以强征来叫他们去做背煤的苦力……呵呀,征战这么久,可终于要熬过贫下中农阶级了!
      “同志们,碰杯庆祝吧!”
      听闻举杯口号,米哈洛维奇满怀激动地举杯相庆,将那一杯灼热的伏特加灌下肚。他脑袋昏昏沉沉,而未来的光明与喜悦简直要冲破他的脑袋。什么狗屁共产主义理想,他妈的!去远东那鸟不拉屎地方搞建设的人,不都是在莫斯科混不开的吗?他妈的,都背井离乡了,哪个不想赚点油水?
      哦,对,除了伊万诺夫。北京政变后,他居然质疑斯大林,拒绝与日本瓜分中东铁路的巨大利润,拒绝将溥仪作为人质!他还说不能接受苏联和日本娢合达成利益共赢的协议,还说这再这样发展下去就是变相的帝国主义侵略。
      什么帝国主义侵略,这是征战的胜利!他们明明赢来了胜利,他可真是个疯子!伊万诺夫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不存在“选择立场”——斯大林必须是绝对正确的,绝对正确的真理!
      “我们的远东司令去哪了?”
      米哈洛维奇心情很好,然而他却无法在宴会上寻找到伊万诺夫的身影。正在他询问时,伊万诺夫的秘书柳德米拉匆忙走来。她悄悄给米哈洛维奇递上了一封简短的信,说这是伊万诺夫拟了要交给莫斯科中央的,只是没发出去。
      “远东司令伊万诺夫·布拉金斯基,辞职。”
      酒精将米哈洛维奇冲得头晕眼花,然而他很快略完了那封信前面的套话,一直看到最后:
      “事已至此,违背本心。能力有限,恕不能尽职。”
      米哈洛维奇露出了微笑,他把信揉皱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对柳德米拉和蔼道:
      “小姑娘,你把这信提前给我看了,很好,很开窍!伊万诺夫是个好同志,所以我们绝对不能答应他的要求——远东大防线才刚开始建设,怎么能叫他走呢?请叫他早些回宴会,并祝他将来前途光明。”
      事到如今,想走?噫吁嚱,离去不得!
      伊万诺夫还是回来了,但是大使们入住的公馆却响起一连串钢琴声。那琴声焦躁,炸裂,阴沉,不安,杂乱,却又流畅。它嗡鸣,尖叫,但又会在骇人的沉默里猛砸下去。
      “谁在弹钢琴?”
      米哈洛维奇发问,柳德米拉知道是谁,因为她看见伊万诺夫阴沉着脸弹钢琴。
      “我们的王子殿下还会弹钢琴呢,多亏公馆有钢琴能助他雅兴。”
      “他为什么会将钢琴弹得这般好?”
      “谁知道,他一向神神秘秘的——想来他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过往神秘罢了。”
      米哈洛维奇鼻子孔里出气哼一声,他敲琴房的门,然而伊万诺夫拒绝见任何人。他把自己锁起来弹琴,也不弹别的,就翻来覆去弹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什卡》组曲。《彼得鲁什卡》,柳德米拉依稀记得那个故事——圣彼得堡的狂欢节广场上有一个东方魔术师在小剧场中表演木偶戏,他手里的三个木偶:彼得鲁什卡、摩尔人和芭蕾舞女演员活了起来。
      “跳吧!舞吧!俄罗斯呀!”
      活木偶们在广场上随着一支鲜明活泼的俄罗斯舞曲移动步子,跳着跳着,彼得鲁什卡爱上了芭蕾舞女演员,然而芭蕾舞女演员却喜欢性格凶狠的摩尔人。
      “你应该爱我呀!”
      彼得鲁什卡嫉妒得发狂,他想破坏了他们的爱情,于是恼羞成怒的摩尔人举起马刀砍死了彼得鲁什卡。狂欢节集市上的人们发现了这里的谋杀案,魔术师说这只是一场误会,因为彼得鲁什卡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我是活生生的人呀!”
      天黑了,人群慢慢散开,可是在剧场顶上,彼得鲁什卡飘摇不散的鬼魂却在向一切不相信他真实生命的人挥动拳头。
      天黑了,不相信真实生命的人群渐渐离去,只有伊万诺夫还在弹《彼得鲁什卡》。米哈洛维奇指使柳德米拉去琴房看看动静——去看看伊万诺夫到底在发什么疯。柳德米拉去了,那琴房乌云密布,窗帘拉得死死的,乱七八糟的文件,草稿纸,军事布防地图散落在桌子上,地上……
      “你应该爱我呀!”
      一个哀伤的尾音对阴郁质疑。
      “我是活生生的人呀!”
      一个砸下的重音对命运驳斥。
      “哐哐哐哐——”
      跳吧!舞吧!俄罗斯呀!
      伊万诺夫坐在钢琴前,他指尖的琴声是那样欢快,但是他却像一具阴郁的死尸。他一直在弹琴,一直在沉默,直到乐曲结束才抬起头对柳德米拉道:
      “柳德米拉,你做了件正确的事,我确实不能离开。”
      伊万诺夫到底是谁?那天的钢琴声是如此叫人困惑,而柳德米拉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走吧。”
      “去哪?”
      “去关外,我们现在都是哈尔滨人。”
      伊万诺夫把钢琴合上了,琴声结束了。在此后一两年,柳德米拉离开北京跟随伊万诺夫辗转于东三省各地,黑龙江、吉林、奉天……哪里都去过了,然而伊万诺夫再没弹过钢琴。柳德米拉很想再听伊万诺夫弹钢琴,或者说,她想知道伊万诺夫为什么会弹钢琴——
      谁教会了他弹钢琴?他什么时候学会的?
      柳德米拉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然而那段不太平的日子却叫她分身乏术。1925年,奉军分裂内讧,奉军将领郭松龄因为在政治上受排挤的原因与张作霖决裂,他在滦州起兵,发表反奉宣言,率七万大军攻占山海关,夺取绥中、兴城,冲破连山防线。然而在郭军攻打巨流河时,日本关东军与奉军部队勾结袭击,郭军不敌,一败涂地。郭松龄与夫人韩淑秀化装逃跑,最后在新民县一个农家的菜窑里被奉军逮捕。在被押至辽中县老达房后,郭松龄与韩淑秀被枪杀,张作霖命令曝尸三日方可收葬。
      郭松龄和韩淑秀血迹斑斑的尸体,是柳德米拉在远东所见的第一场野蛮。
      “这就是反张作霖的郭松龄。”
      “他就是郭松龄。”
      “哦,是他呀。”
      这是谁的故人?谁又是故人的故人?
      血迹混在奉天的泥水里,好些中国人都在围着看,柳德米拉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她摇摇晃晃,腿脚打颤。伊万诺夫叫她把眼睛闭上,但她却执拗地睁开,强迫自己看。
      “柳德米拉,你做了件错误的事,你确实应该离开。”
      伊万诺夫对那两具尸体微笑,他用手挡住了柳德米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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