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8、第八章

　　辰雾是在第二天的七点钟被吵醒的。

　　客栈的环境本来就很嘈杂、潮湿，有淡淡的霉味儿和酒味。两天前有醉汉经过她的房门，把一整瓶甘草龙舌兰从门缝洒进房间。她出于低调没有开门理论。

　　房客更是鱼龙混杂。

　　昨天中午的时候，对面房间有高挑的豹纹连体紧身衣女人站在门口。在豹纹衣外面套了一件经典款的牛仔衣，脚下是双棕色麂皮短流苏长靴。她一头顺滑的白金头发，像一束光打在了灯光昏暗的走廊。辰雾从猫眼看见她忧郁的侧面还有夹着女士香烟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目测是个混血女子，湛蓝色的右眼下有一颗浅浅的泪痣。浓密的金色睫毛上粘着点点泪珠。她的眼圈带着一抹桃红，显得更加妩媚可怜。就算是刚哭过的模样，也已经比辰雾见过的大部分的仙子好看了——除了瑚鸢，辰雾心想。猫眼中嵌有面部识别功能，它显示女人的这张脸被154个人标注了“骚扰访问”。

　　再后来辰雾才知道，她以及她们这类人是有意从人间偷渡来一重天的。

　　她们大部分的人“投胎”都不算差。生活在富裕的家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管弦乐等各种古代现代的才艺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由于一直就读资源丰富的贵族私立学校，成绩也维持在中上水平。她们是各个时期的人间翘楚，是那些明明处于精英阶层，但出于各种理由对现状不满的人。她们在玄学中寻了些门路偷渡到了一重天，成了九重天社会的最底层，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一层，而且一辈子长到仿佛是被判处在地狱受刑。

　　并不是只有神仙才能穿过每一重天，任何东西只要能成功到达每层的入口，都可以来回穿梭。但由于市面上流行的个人飞行设备飞不了那么高，马车又是被严令禁止在一重天上空行驶。因此没有点门路的一重天居民只能一辈子坐井观天。

　　一重天因为有山，比其它几重天要更高一些，就算使用御剑飞行器，也仅仅是达到云层上方，离二重天的底还差个好几公里。那些成功穿过的例子是先站在山巅，再用御剑飞行器飞到二重天穿越口垂直的下方，最后耗尽飞行义肢的所有能量，一口气冲上二重天。他们可以留在二重天和三重天种菜、照顾果树，时不时去四重天花天酒地。再往上飞就没意思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神仙们的行政部门。

　　说回这群偷渡客，她们的身体因人而异，大部分似乎有缺陷，无法契合任何改装义肢。辰雾很好奇这些人的身体是从何而来，首先可以排除是人间的身体直接带过来。因为三维躯体来到高纬空间会坍缩，变成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的不稳定形态，每一片都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状态。如同用投影仪投射出一副叠放不规则的扑克牌的半透明影像。不止如此，三维生物里里外外的所有结构都会被一览无遗。那么这些躯体一定是来自仙界的某处。

　　若是再刨根问底，抛开偷渡客不谈。那些正儿八经“飞升”到仙界的仙人们，他们的身体又是从何来？辰雾记得司命提到过，仙界只需要“灵魂”，别的都可以舍弃。答案可能得等到她回到六重天才能揭晓了，毕竟一重天连个像样的书店都没有。

　　如今正规服务业早已换成了智能机器人，它们比柔弱的“半仙”更能胜任这些工作。因此他们为了用钱满足无止尽的欲望，开始接触天规之外的黑色产业。

　　只要是智慧生物就难免会产生欲望，进入社会以后的人生越短暂，欲望便会越多。虽然偷渡者寿命中的时间镣铐被解开了一大部分，但精神上的却仍然死死地禁锢着。

　　自从禁丹泛滥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后，仙界就开始严禁人类偷渡。但奈何一重天藏匿处太多，阴暗的角落纠结着庞大的产业链。尽管已经成立了新的部门：偷渡监管总局（Stowaway Supervision Administration【SSA】），可仍是屡禁不止。

　　一重天从很久之前就成了不被星君们眷顾的都市，上空常年密布着乌云。没有人能在底层窥见天上的繁华。炼制禁丹的废烟日积月累地侵蚀此地的环境，连自然中的仙气含量都比其它几重要少很多。

　　当时看到这位女子时，辰雾并不懂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只是隐约觉得现在不要过多参与灰色地带为妙。注视着她进入对面的1206房，晨雾仙子感叹了一句便合上了猫眼，在大九重点评app上翻找晚餐该吃什么。

　　接近黄昏的时候，对面的门打开了，紧接着辰雾的门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去猫眼查看状况，途中没忘记打开幻型装置。对面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仙人，此刻正在怒视着猫眼的盲区：“你这个人界的脏东西，给老子滚！”他大声叫骂道。一脚踢中盲区的什么东西，门又发出一声巨响。

　　辰雾随即打开了门，金发女子蜷缩地倒进了房间，她高挑的身子如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全身上下是触目惊心的新鲜伤痕。尽管如此她竟然还能忍住不放声大哭，唯有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浸湿了油腻肮脏的地毯。

　　这种事如果力量上不占优势，最好的方法就是拍下来发网上。辰雾当即把折扇的录相功能打开，照着男仙又照了几秒女子：“我是义体医院附属客栈1205号房的房客坂田魔方（这是写在入住信息里的假名，当时随手一填的），看看1206号房的这个畜生做了什么？我亲眼目睹此男虐待女性！”对面明显怂了，但语气仍是十分嚣张：“你以为视频发布出去她就能活吗？她会被丢回人间那个老鼠窝......”

　　“关我屁事？我关心的是你这渣滓是被雷刑劈成黑炭，还是被三昧真火烧成人干。扮得人模狗样尽做畜生事。识相的就给我滚，不然我立刻发布。”辰雾恨不得把折扇怼到对方脸上。克隆人的肌肉量是中上水平，再加上辰雾基因的缘故，整个人生得足有两米高。宽阔的肩膀顶着左右两边的门框，低头怒瞪男仙——辰雾还从未居高临下地俯视过任何成年男子，视角十分新奇。比方说她发现男仙也会秃头。

　　待对面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辰雾也同样准备合上门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脚边还有个人得赶紧处理。总不能放任她自生自灭吧，这在伤情鉴定中高低得是个轻伤一级了。她弯腰轻轻松松地将这个一米七左右的女子打横抱起，搬到浴缸里。虽说对伤者不是很友好，但辰雾没多余的钱付床单的清洁费了。

　　石狼临别时给的九花玉容膏非常好用，女子脸上的伤肉眼可见地慢慢愈合——应该不会留疤吧？

　　在辰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中，女子缓缓地倾诉起她的遭遇。她来到一重天已有三年，每天从事的均与今日无异：被预约，赴约前去目的地，折腾数个小时后获得一笔钱。今天对门的男子用折扇在网上预定，指名找她过去，进行某种血腥的虐待。她被打得伤痕累累，粉碎性骨折，随后迅速被仙法治愈。接着再次被打得皮开肉绽并被治愈......周而复始，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而这最后一次，因索要工资未果，对方不仅不帮她治疗，还将她踢了出去。

　　炼狱的折磨大概都没有如此残忍。看来地狱恶魔在人间，人间恶魔在仙界啊。

　　坂田魔方（现在是男子形态）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们应该会被老鸨罩着吧？不然都不结账怎么办？”

　　对方回答前段时间，偷渡她们的主管被五重天的人抓了，她当时正在赴约逃过一劫。从此便开始单干。

　　尽管如此她仍希望坂田魔方不要公布录像。她请求道：“坂田仙生，我来自2200年，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是别人眼中的乖小孩。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叛逆，加入了一个科学成仙的组织。结局是只有我一个人来到了仙界。我知道下凡系统只允许神仙使用，我再也回不去之前的家了。求求你别让我进入轮回，再活一次短暂的人生实在是太痛苦了！”

　　辰雾心想自己这辈子在2095年就结束了，105年后的年轻人脑回路真的难以理解，但她仍立即表示不会干涉对方自由。

　　在厕所橘黄色的灯光下，女子的金发染上了柘榴石的光泽。那条从脸颊划到脖颈的切口勾勒着她的面庞更加萧瑟。

　　“我其它地方的伤口好痛，能不能帮我从包里拿一颗舒丹？”而她所说的丹药正是禁丹之一。坂田魔方厉声拒绝了她的请求，告诉她禁丹对身体造成的巨大危害，并耐心地用软膏涂抹她左边胳膊上的伤痕。

　　女人脸上露出混杂着疲惫的暧昧神情，脸微微泛红。辰雾有些困惑，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仍是男人的模样！她只能听见本体的声音，听不到子空间的男人嗓音，所以很容易忘记自己正在易容。她顿时尴尬地口干舌燥，想解释可无从开口。放在伤口擦药的手抹下去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对方替她解了围。坂田魔方立刻把手中的药膏塞给她，起身靠在厕所的门框上背对着浴室：“能跟我讲讲具体是什么偷渡法吗？”

　　“难道你不是这么来的吗？还需要问我？”对方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以为你不是仙人。”

　　“我的确不是，但平常就很喜欢搜集大家的偷渡方式。你给我讲讲吧！”

　　“好吧。那个科学成仙组织的确有些门路，叛天者仙风道骨不怒自威，在富人圈很有知名度。因为他卖的那些仙丹保健品是真的有作用，尤其是身体康健方面，八九十岁的老年人吃完健步如飞，骨质强健，荣光焕发……”

　　“说重点的，怎么像卖药的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叫叛天者这样的名字，真的会有中老年客户吗？”坂田魔方打断女子的回忆。对方尴尬地笑笑，继续说道：“叛天者这个名字很正常啊，只有老古董才感到不妥吧？可能咱俩出生的年代不同，你不会是大清的吧？”

　　“扯犊子吧，科学能在大清站得住脚吗？”坂田魔方气笑了，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我来自2095年，跟你相差105年，没有很远。大概是你爷爷辈吧。”

　　“……总之我家里人也买了不少，很信他。大概是我十岁的某一天，叛天者对组织里的会员们说：【一个亿一个人，我保他可以到达真正的仙界】。我父亲花钱了，买了他那份所谓的担保。叛天者给了他一本半人高厚的书和一颗仙丹。那书里全是选择题以及配套的答案。”

　　“选择题？这跟仙界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但是据说把里面的选择题都背完，再吃掉那颗仙丹，就可以飞升成仙了。都是些日常生活、人文社科方面的题目，现在想来，甚至可以概括成【优秀人类行为手册】。我从十岁就开始偷偷地背，直到二十三岁才有自信说是真的背完了。”

　　坂田魔方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侧头向后看一眼，但及时转了回来：“你背了十三年？！”

　　“对啊，一开始就当作道德教科书来背诵的。养成了习惯后，长大了也接着背。二十四岁的那年，我跟我爸吵架，一气之下，我就把放在陈列柜里的那颗价值一个亿的仙丹吞下去了。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赶紧离家出走。

　　再之后就是在睡梦中来到了一个容器里，有声音在周围响起：【怎么会呢，第一次60%刚及格，第二次98%，怎么会一个身体都不兼容呢？】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管他的，分数差这么多，肯定又是什么偷渡的新套路。不匹配就丢到一重天完事。】

　　等我醒来，就倒在了一重天一个垃圾坑里，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体，新的身份。”

　　即使有太多想问的，坂田魔方还是先感叹了一句：“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啦，毕竟我从十岁就开始背书了啊。”女子谦虚地笑笑，“不过话说回来，你对我说谎了。”辰雾一愣，自己没说过什么多余的话啊。

　　“你说过你喜欢收集其他人偷渡过来的故事。但事实上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来之前的事了，你肯定也一样。有的时候我也在怀疑这会不会统统是场梦，就是真实地过了头。

　　唉，说来说去，就当它是真的吧。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回不去之前的家了。我在人间的家在我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叛天者给毁了。那里只是一个跟现在的我一样，被仙界掏空的行尸走肉罢了。”

　　坂田魔方无言以对，他挠挠秃秃的平头，看着指甲缝里蓝色的染发剂发呆。辰雾没空去考证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故事的真伪，尽管她心底是相信对方的。那些关于偷渡、选择题、仙丹、分数、匹配以及新的身份等等关键词，得回去跟同事探讨探讨才能有结果。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紧找到老搭档离烛，再拖下去钱可真的要花光了。

　　坂田魔方瞥了一眼擦黑的天，火急火燎地准备出门。他分了一块碎铱放到洗手台上，想了想又把折扇放了过去：“不好意思，我出门有急事，午夜才能回。你用折扇点些外卖吧，这钱你拿着应个急。还有刚才门口的视频……删除还是拷贝给你，我都随意。”说罢，他不愿再看到女子的反应，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坂田魔方在美食街上走着，感叹着人间仙界各有各的难处，突然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此时正好听到熟悉年代的旋律，便走进了一家烧烤店对面的酒吧......

　　后续的事情不再赘述，现在时间回到第二天早七点，辰雾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此时她刚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还没做好准备迎接初升的太阳。

　　只听走廊上奔跑的人喊：“......死了！”

　　她迷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了一眼在床上熟睡的女子——因为是伤者，所以把床让给了她。不得不说，辰雾刚醒来还以为是她死了，愣是把瞌睡虫吓跑了。

　　此刻有人敲响房门，外面是两位身着某种制服的男子。上半身是唐朝的绛紫色圆领袍服，前襟横襕印有对虎纹饰，腰带是金玉宽带。为了出行方便，长袍袖被裁剪成过肘短袖，边缘用银线绣了一圈云纹。下摆也仅仅到膝盖上方，裤装是中山装配上黑色四轮旱冰鞋。猫眼显示是三个街区外的一重天莨葩派出所的仙警。

　　他们问来开门的坂田魔方：“晨雾仙子……啊不，坂田魔方先生，您今天凌晨12:40离开酒店去做什么了，招待所的监控在01:00点的时候被人为关掉，所以不清楚您什么时候回的酒店。”尽管昨天酒吧里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但辰雾仍是硬着头皮“扮演”坂田魔方这个傻大个的形象，仿佛是某种敬业的表现。还好仙警们也十分配合她。

　　此时坂田魔方沉默了，他其实很紧张，还没组织好语言，但脸上倒是做到了毫无表情。12:40—4:30这段时间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甚至根本不能解释给他们听：“呃，我昨天11:50左右从酒吧街回到客栈之后……我归纳了一些民众的举报信息，呃……”

　　白金发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坂田魔方身后，挽住他结实的臂膀（辰雾是感觉不到来自胳膊的触觉的，她得低头看一眼才知道对方的动作），用女性沙哑且磁性的声音说道：“坂田仙生一个晚上都与我在一起。12:40那会儿，他是去给我买宵夜。二十分钟就就回来了。之后我们便一直在一起，直到天明。”她指了指垃圾桶里的食物，那的确是晨雾仙子买的，不过是她自己肚子饿了吃掉了。

　　仙警们对这个理由没有异议，甚至还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坂田魔方眯起眼睛，读出来眼神的深意：还是你们六重天的会玩。

　　“是的。”他勉强附和。没想到这两天不光是正派反派模糊不清，甚至连自己的私事都暧昧不清了。更别说万一有人传言晨雾仙子在出公差的时候作风不检点……想到这里，辰雾不禁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给说清楚。但一想到凌晨的那些傻事，她又忍住了。

　　“了解了。但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办，请您务必来现场看看！”

　　现场很近，就在她十二楼房间的窗下。

　　死者名叫钢巨腿，是这附近几个街区三家禁仙丹加工厂的的话事人。并非正规飞升的仙人，是偷渡客。因为身体十分强健，对自己进行了多次义肢改造。通过黑市医院的记录确认是钢巨腿本人的尸体。

　　凌晨6:45从高空砸下来。本以为是喝醉酒从御剑飞行器上失足跌落，但仙医初步结论是仙术绞杀，而不是摔死。仙术的绞杀跟使用纳米鱼线的绞杀是类似的，伤口都是存在被细线捆绑的痕迹。不过因为纳米鱼线是均匀直径的细丝，它所造成的切口也很均匀。而仙术是快速将仙气凝聚成丝状固体形态，不光伤口内有微量仙气残留，造成的切口在放大镜下能观测出细微的宽窄不一。

　　看着眼前尸身上的大扳指和改装机械腿，辰雾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酒吧的破锣嗓子。

　　不久前跟他起正面冲突的辰雾应该是最大嫌疑人。但当仙医移开他的时候，他身下用荧光喷漆写着一串：“向巡查组问好！”

　　仙警们分析他是辰雾的线人，争吵只是掩人耳目，传递信息才是真实目的。却不知为何暴露了身份，被对手杀害。而且晨雾仙子一回归仙界就到一重天与其会面，也能证实这个猜想。

　　其中一个仙人警官拍拍坂田魔方的肩膀安慰道：“刚联系的线人惨遭杀害是常有的事，就当他罪有应得吧。毕竟他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随便拿出来一件都可以罚上十道天雷。让他死得这么轻松，真是便宜他了。”

　　辰雾却彻底迷茫了，在一重天的清晨怔怔地盯着那闪亮的扳指出神。天空和大地在她脑中旋转。事情是怎么跳脱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似乎其中有几个关键的隐藏环节还没有被她发现。

　　而这一切，都得从凌晨12:40-4:30之间说起......不，还是得从那个【了】字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