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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镯上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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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虽灯火通明,却寂寥安静。
夜色之中,格外诡谲。
“见过北越王。”
守在甘露殿外的小太监低声行礼,手里的拂尘被顺得柔滑,可见是平时万般小心的宝贝。
樊封转眸:“陛下可睡了?”
小太监苦哈哈地回道:“还没,说今夜一定得见了您才回寝殿,奴婢们怎么劝都没用。”
说着,他步履匆匆地去推门,樊封一抬头,便远远瞧见稚气未脱的小皇帝一袭明黄色龙袍,正百般无聊地伏在桌案上,还拿了支笔,不知道是在写写画画什么。
小太监很有眼力劲儿,不仅顺手关门,还退到老远的地方,生怕自己听着一点儿贵人们的谈话。
他向来捏得清自个儿身份。
甘露殿是历代皇帝勤政办公之所,这里被姬氏子孙修建的肃穆庄严,浴血而来的帝王会喜欢,可舞勺之龄的少年郎却只觉得压抑。
瞅见他来,姬未沉立马丢开紫毫,笑着迎上去:“赫川哥哥你终于来了!”
樊封扬眉:“陛下,注意仪态。”
姬未沉脚下猛地变沉,他撇嘴,哼唧一声:“朕现在都是皇帝了,谁还能管着。”
无奈地叹了口气,樊封让他先坐下。
视线停在少年纯粹清澈的鹿眼上,心头生出几抹恍惚。
与寻常赐牌子入宫待宠的妃嫔不同,小皇帝的生母也就是先太后夜氏,是被先帝强掳进宫的。
传闻当年上元节先帝微服私访,对清湖边放莲花灯的夜氏女一见钟情,不顾对方与青梅竹马已有婚约,不仅在大街上出言轻薄,次日还强横地下旨召见。这一见,妙龄纤纤女的清白就没了。
樊封对那位名满天下的夜氏女记忆很深,当时他身份特殊,留在宫内全凭借养父在再早一任太后跟前的薄面。可是信佛念经的老人会珍视他这一条命,那些连命是什么都没摸索清楚的皇子公主们却不会。
他被锁在柜子里,黑夜降临,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就在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关到死的时候,是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子打开了锁。
后来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当今贵妃。
“赫川哥哥你看。”
回忆戛然而止,樊封循着清朗的嗓音抬头,便看见小皇帝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十几张仕女图。
他眉尾一抖:“陛下这是何意?”
姬未沉笑嘻嘻地抽出其中一张:“朕盘算着北越王今年也二十有五了,早就过了适龄成亲的年岁,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能拖。这不,朕今日审阅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宣城侯家的小女儿最合适,相貌品性皆是上乘,哥哥看看?”
“……”冷着一张脸,樊封死死盯着那张已经递过来的仕女图,恨不得把它撕了。
清了清嗓子,他娓娓道:“陛下,成家一事臣不急。”
“可是朕急啊!”
姬未沉看他这么不上心,连声音都大了:“就在一个时辰前,姓温的又来找朕,说朕该选一批秀女进宫了,你得赶紧出点动静给他早点事情做,不然他一天到晚老盯着朕。”
原来如此。
樊封了然地笑了笑,难怪这小子今天一反常态,原来是又被温大丞相灌了一壶。
一把将那些精挑细选的仕女图拨开,他道:“这些画像都不必看了,北越王妃的位置,臣心里有属意谁来坐。”
“当真!”一听他如此解释,姬未沉激动的不像样,抓心挠肝地抛出问题:“是哪家的姑娘?朕之前见过吗?漂不漂亮?她认识你吗中意你吗?”
樊封没过多解释,只幽幽道:“陛下,臣听闻您今日只学了半日的书,可是忘了与臣的约定?”
全身的寒毛皆一竖,姬未沉怂了。
殿外传来两声夜莺啼叫,树叶的沙沙声也紧随其后。让人不知道这声音来自风,还是调皮的莺。
小太监提着长明灯,恭敬地送走了气势骇人的北越王。
待他回神,汗涔涔地又朝里面看去:“陛下可要就寝了?”
扶着珠帘金冠,姬未沉摇头:“你去跟礼部说,把今年的春狩办得大些,最好能把全京城的世家小姐们都喊来。”
在小太监错愕的眼神中,小皇帝的瞳仁中倒是先燃起火。
朕非得看看,到底是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要做北越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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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樊封就到了军营。
“恰好”撞见红裙少女懒洋洋地放狠话,而被她踩在脚底下的,便是前一刻才徒手掰断的断刃。
剑刃的主人,是荆秋袅。
“啧啧啧,荆秋袅你怎么退步这么多啊。”照缨摇头笑着:“亏我以前还把你当做势均力敌的对手,可你眼下在我手里,竟连十招都过不了。唉,好失望。”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后背一凉。
回头去看,果然是樊封那张棺材似的冷面孔,以及男人眼中的警告。
她抿嘴,突生无趣。
明明是他让她来教训荆秋袅的,怎的还不能嘲笑两句了,不能打嘴架的擂台,还有什么意思。烦死了。
咻的想起什么,她眼前一亮。
对哦,北越王殿下对荆家的小女儿还揣着小心思呢,的确不能这么快得罪未来的大姑子。
想至此处,她从擂台上一跃而下,也不去邀功,只冲自家主子说:“您吩咐的活干完了。”
没有理她,樊封朝那边还黑着一张脸的荆秋袅看去:“本王有些东西,想劳烦荆将军转交。”
冷哼一声,荆秋袅一脚踢飞已经断开的铁刃:“王爷如此做派,还想让我帮忙?怕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樊封也不浪费口舌,手腕翻转,直接把自己手里的长剑扔过去,稳稳落入接剑人手中。
拔开厚重的剑鞘,凝视着黝黑的锋利剑身,视线从最顶端缓慢地挪移,将上面妖娆的图腾看了一圈又一圈,饶是在军营中见识过无数精兵利器的荆秋袅也惊了片刻。
这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妖剑”寒龟。
“本王手底下的暗卫弄坏了将军的剑,以此来做赔偿。”樊封淡然开口,后接着说:“不知将军可愿帮本王一个小忙。”
指腹微微用力,攥紧了剑鞘,她目色锐利:“你想让我做什么?”
“替本王,转交个物件。”
火烧云被吹到天际肆虐,色彩绚丽的云彩随着最后一抹金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夜。
漆黑的天幕坠着几颗残存的星子,它们分得很开,像是注定不能相遇的平行线。
荆秋袅回到太师府的时候,已经申时三刻了。
比起晨间,她的臂弯中多了个四四方方的漆皮锦盒,还扣了只金灿灿的小锁头。
明明距离家门仅有三四步她却迟迟不动,惆得只在原地转圈。连守在门前的两个小家丁也不知所措。
“阿姐?为何不进来?”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软兮娇叹,荆秋袅下意识看过去,果然是她最疼爱的小妹妹。
心一狠,她抱着锦盒大步流星过去,将东西直接推塞进小妹怀中,面色极其不自然:“这是,有人让我给你的。”
“啊?”荆微骊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又低头去看盒子,最顶端的位置用狂草刻写了个指甲盖大小的“樊”字,身份昭然若揭。
正是因为看懂了,她才觉得手里抱着的不是个小盒子,是一团炽热的火焰。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面颊冒红,她小声道:“阿姐……”
“别怕。”
荆秋袅率先打断,手指按住妹妹的手臂,喂她服下定心丸:“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至于强抢民女。你若是真不想要,我就给你扔出去。”
“阿姐,没事的,”荆微骊回以浅淡的一下,嘴角弯弯,星眸闪烁,盈着世间最柔的春水:“只是一只小盒子而已,若是我怕了,岂不是折辱了太师府的梅风傲骨。”
荆秋袅咬弹了下唇瓣,还是没再说什么。
回到绣楼,荆三小姐下颌一转,遣走了所有候在房内的小丫鬟。
包括最贴她心的青瑶。
总算得了份清净,她将锦盒安置到桌案上,手腕轻晃,长舒了一口气。
纤柔的指腹温热,缓缓贴近那只个头轻巧的小金锁,最后落在最顶端的暗扣处。
咔哒一声,锁开了。
锦盒里放的东西不多,最顶上的是一封信。洋洋洒洒落下的,都是舒展狂放的草书,也幸亏荆微骊精通各方术法大家,否则还真有好大篇幅的字都读不懂。
她低低笑了声,那人性子狂,字果然也狂。
信上的内容说长虽长,但也很简单,无不是写清了当初有关采薇公主的过往,并且临末还特别写了一句话,看的她心头升起簇簇热气。
——本王虽天生恶种,习惯了脏水附体,但也不希望被随意误解。三姑娘日后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大可直接来问本王,本王永远都不会骗你。
一个日后,一个永远。
被深深凿进心底,挖都挖不出来。
所以在他的心里,她这么重要啊?需要特地写信来解释,需要用最为珍重的字眼对她许诺。
轻轻放下信纸,但稍加思索又觉得不妥,很快拿起来,折了又折,最后成了还没她掌心大的小小一叠,再被她小心翼翼地塞到锦盒最下面。
再之后,她拿起盒中最后一样。
是只银打的镯子。
有趣的是,这只镯子的外环处,刻了一整圈的马银花。同当初被他捡到的那只香囊上的如出一辙。
银镯的内侧还被刻了个字。
小小的,但比划又算不上少。
是个骊字。
是骊龙的骊,是探骊得珠的骊。
也是,她的骊。
她鬼使神差,将银镯套进了雪腕之上,意外地顺利契合。目光凝在上头的马银花,不自觉深陷仿若误入沼泽难以自救的幼鸟。
琼山雪鼻下粉唇挺翘,嫣红得似染了口脂,芳泽不自觉微张,无声中,吐出来一个名字。只有两个字,却像是一串引人入胜的毒咒。
兀的,原本混乱的神智变得清明。
她急忙用手背碰碰脸颊,热得不行。
胸口内膨胀又躁动,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不受控制地伴随着某个律动发出响动。
啊,这人怎么这么讨厌,老是逼着别人念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