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凶器》黎佳

1、一

　　第1069号目标在三点钟方向，请炮手各就各位。

　　舰桥上传来平稳的声音，所有的机器人们镇定自若，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期四十天的常规演习已经接近尾声，最多还有半个小时，本次军演的最高指挥官舒克V110就会发出结束命令。然后表现最佳的机器人，会得到莉莉公主的接见——对一个机器人来说，还有什么奖励能够比得上在有生之年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并且可以亲吻她的小手呢？

　　我们都知道，意外总会在最后时刻发生的，虽然报告意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平稳：报告，童话大王号上的超时空传送机出现误差，正在传送中的贝塔C223失踪了。

　　一片沉默中，坐在椅子上的小女孩发问了：“怎么啦？你们在说什么？”

　　“殿下，有个坏消息。”最高指挥官，同样是机器人的舒克V110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我们丢了一个小伙伴。”

　　“什么？谁？”

　　“贝塔C223。它是这次演习表现最好的——在传送来旗舰的过程中消失了。”

　　“啊……传送。”小女孩皱起了眉头，用犹豫的口气说，“我不喜欢超空间传送，听说那不安全……为什么不坐穿梭艇呢？”

　　“我想，它是太想见到您了，殿下。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多耽搁。”

　　小女孩顿时露出悲伤的神情来：“失踪了会怎么样？它会‘停摆’吗？”

　　“被传送到其他位面的可能性更大些，殿下。”舒克用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语气安抚年幼的公主，“相比人类，机器人可要强壮多了。而且贝塔C223还是军用型，配备了最新式的武器。”

　　莉莉公主身为全宇宙仅存的十二个人类中唯一的女性，尽管年纪还小，已经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母性光辉：“那它会有危险吗？它还能回来吗？你知道，只要有时间……我总愿意见它们的。”

　　舒克充满深情地摸了摸她乌黑柔软的长发——这个举动足以让全宇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机器人嫉妒到停摆（如果它们知道什么叫嫉妒的话）——“有危险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三，而且在那之前我们会找到它……它还太年轻，不能孤身在外流浪。”

　　宇宙的另一头。

　　弗雷德里克站在一堆腐肉边，百无聊赖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气中还飘着浓郁的血腥味，但是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风就会把它们带走了。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漫天的云霞都被染成了橘红色。金发青年抬起头，发现空旷的原野上有个小小的黑点正向这边移动。他眯起眼。

　　黑点越来越近，移动速度也越来越快，弗雷德里克发现那是一名身着奇怪服饰的少年，对方柔软的黑发随着晚风在空中飘飞，一直跑到自己跟前才堪堪停下。

　　“你跑得可真够快的，我从没见过这么积极找死的家伙。”他忍不住出言讽刺，既然感觉不出眼前的人有任何生命迹象——可惜样子还挺逼真，肯定是哪个高阶死灵法师费尽心血做出的傀儡——那么也没有必要浪费多余精力了。他举起手，准备直接净化。

　　@#￥%……##%&*…&？

　　少年定定地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天真的脸庞上露出可以称之为喜悦的表情，嘀嘀咕咕说着弗雷德里克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向他伸出手。可就在指间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时，却又犹豫着停了下来，似乎在摸还是不摸之间挣扎。

　　弗雷德里克觉得自己没有功夫陪这表情丰富的傀儡玩接触游戏，虽然它不论神情还是动作看起来都像个真人。可既然他已经仁慈地让对方站到自己跟前了，不论这只娃娃的主人是谁都该满足了吧。这样想着，他的手上发出柔和的白光，瞬间覆盖住少年单薄的身体：“你的主人怎么不好好看着你，让你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白光过后，他却惊讶的发现少年毫无反应，依然用无辜却莫名热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既没有像以前失去魔力的傀儡一样直接散架，也没有像伪装成人类的低等魔物一样变成灰烬——它竟然是活的！走遍整个神魔大陆，哪怕去问黑暗臣民也能知道，光明神的净化之力只对拥有真实灵魂的生物免疫！

　　他睁大眼打量着这名少年外貌的傀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它穿了一套蓝色连手套的衣服——如果那种闪闪发光连个开口都没有的滑溜玩意儿也能称为衣服的话——胸前绣了一堆毫无头绪乱七八糟的金色花纹……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品味？

　　“你到底是什么？”弗雷德里克皱起眉，从这个少年身上他感觉不到生命存在，净化之力却对它无效，他从懂事起就没遇到过这么矛盾和叫人尴尬的问题。没有生命的物体居然不怕净化，这叫个什么事儿？换个地方说不定会有人嘲笑他的力量太弱……当然，他笃定没人敢这么说。

　　贝塔C223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它仍然沉浸在狂喜之中——一个人！不论是探测仪还是感应器或者其他任何对外器官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它，眼前这是一个人！不是人形机器人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而是一个会走动会呼吸会说话的活生生的人类！所有的程序都沸腾了，它竟然在超空间传送失误后捡到了一个人！

　　机器人被制造出来的目的，不就是照顾人类吗？找到一个人并且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她，难道不是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吗？可它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见过人呢！虽然伙伴们都觉得很孤独，那也是没办法的，谁叫机器人那么多，人类又那么少呢。

　　“我真是全宇宙最幸运的机器人。”

　　它鼓足所有的勇气才能用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个人的脸，看到对方惊讶的神情立刻觉得这种举动太鲁莽，赶忙缩了回来。过了好一会儿，看到“人”只是皱着眉头，并没有更进一步不满的表示，才忐忑不安地表白说：“别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肚子饿吗？你觉得冷吗？唉，如果我是保姆型就好了，这样起码会带着衣服和食物再出门。”

　　弗雷德里克盯着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这个双眼闪闪发光的小东西竟然在喋喋不休地试图跟他说话！死到临头竟还带着一副被粉红泡泡包围的少女神色，看起来真够可笑的。听了半天的叽里咕噜，他不耐烦伸出手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带点好奇地问：“疼吗？”对方立刻被吓到了，闭上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

　　于是太阳一寸一寸落了下去，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就这样在塞维尔帝国山羊平原渐渐变凉的晚风中对峙着——起码在弗雷德里克看来，他们确实是在对峙。

　　贝塔C223虽然不如保姆型机器人那么敏感，能够直接从体温的变化和脸部的纹路判定主人的具体状态，但比起旧型号的伙伴们，它也算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人类的情绪了——从额头的触感和力道来看，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是不喜欢我吗？被吓到了吗？唉，刚才真是太愚蠢了……如果我不被喜欢，是不是该立即走开免得惹他生气呢？”一想到必须得从这个人身边走开，它都快要伤心的停摆了。

　　它正慌神，好不容易捡到的“人”就漫不经心地从它旁边跨了过去。弗雷德里克可没时间跟不相干的事情耗下去，不管这是个超级傀儡还是什么东西，既然天黑了，他就得先找地方休息，人活着总得吃饭睡觉啊。

　　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贝塔C223想到了一件比自己不讨人喜欢更为严重的事，在被狂喜冲昏头的时候这个警示已经出现了，只不过它没有功夫去处理，现在冷静下来，这个提示再次浮了出来——这么珍贵的人类身边为什么竟然连一个机器人都没有？甚至连台可以代步的地上车都没有！他是那么的脆弱，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这么冷的天气，这么荒凉的地方，稍微不小心就会死的——不行，这实在太可怕了！

　　贝塔立刻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准备随时保护自己好不容易捡到的大礼包。如果只是默默地跟着走，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不幸的是，很明显，他生气了。面对着弗雷德里克的目光，贝塔竭尽所能挺直身体，却还是只能小声呢喃说：“我只是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至少得找个别的机器人照看您……没有要缠着的意思，如果您一点都不喜欢我，不想要我的话……我可以……”

　　假如机器人知道怎么流泪，它一定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了。

　　弗雷德里克默默看着少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的面孔和湿润的瞳仁，过了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迈开步子走起来。

　　贝塔只愣了不到零点零零一秒，就欣喜若狂地跟了上去——即使有着相同的处理器，它的反应速度也一直是同型号里最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