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热》梨只

9、正常

　　回到班里，林遇今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孙柠拧心安理得地坐在她的座位上，身体不着痕迹地倾向里侧，歪着头乖巧地看顾司砚。

　　看见林遇今走过来，孙柠拧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更没有半分翻卫桃桃白眼时的刻薄。

　　她弯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亲昵地抓住林遇今的手腕摇了摇。
　　“遇今，我有好几道题不懂，顾司砚要给我讲解……我们暂时换一下座位，你不介意吧？”

　　林遇今没有立刻回答。
　　她不明显地看了眼坐在里面的男生。

　　顾司砚单手撑着下颌，眼睫半垂，漫不经心地用笔敲了敲练习册。
　　发出轻轻的“咚咚”声。
　　和他指尖点在桌面上，提醒她要进座位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是孙柠拧立刻转过头，轻软道：“我有点没懂，顾司砚，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顾司砚转了下笔，薄薄的嘴唇天生上翘，似笑非笑。

　　孙柠拧脸颊一热，葱白手指推了推练习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请你喝奶茶还不好嘛。”

　　修长指尖停顿了一瞬，顾司砚写下一个符号，目光落在纸面上，语气懒洋洋的。
　　“不加糖。”
　　“记住啦。”

　　林遇今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得喘不上气。
　　逃避似的转过头，找孙柠拧的座位。

　　“书呆呆学霸！你们俩坐我这吧。”
　　吴渐雨站起来，搬了个椅子放在桌子旁边，还像模像样地扯了张草纸。
　　“学霸带飞！”

　　林遇今还在犹豫，卫桃桃已经答应了，回去取了练习册，坐在了顾司砚正后面。
　　她只能跟着坐在吴渐雨的座位。

　　一抬头，就能看见顾司砚和孙柠拧靠得很近。
　　自虐一样。

　　“你不是跟他们俩一组吗？”卫桃桃问吴渐雨。
　　“哪有我的地方啊，”吴渐雨表情夸张地耸肩，嬉皮笑脸，“我可不去当汪汪。”

　　卫桃桃切了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瞪了孙柠拧背影一眼，才给林遇今看。

　　[现在我们是三只汪汪了！好气！]

　　林遇今低着头，在纸上写下[学习]两个字。
　　一言不发。

　　“你们吃糖么？干巴巴地学多没劲啊。”
　　吴渐雨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放到桌子上：“随便拿。”

　　林遇今看着熟悉的包装纸，有一瞬间的怔愣。
　　紧随而来的，是莫名的不安。

　　她握紧笔杆，看着卫桃桃拿走两粒，剥开一粒放到她嘴边。
　　林遇今垂着眼张开嘴，含住糖块。

　　浓郁的奶香味四溢。

　　吴渐雨又掏出一把糖：“孙柠拧，吃不吃？”
　　孙柠拧转过身，拿了两颗糖，递给顾司砚一颗，笑着问：“你怎么不问顾司砚呀？有别人给你补课，就不是你的砚哥了么？”

　　吴渐雨没心没肺地把剩下的揣起来。
　　“砚哥不爱吃这个。”
　　“哪次给他糖他都随便分出去，糟践我的一片真心。”

　　林遇今下笔的动作僵住。
　　脑海里闪过昨天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喜悦、忐忑、害羞全部化作冬日最凛冽的寒风，席卷全身。

　　耳边吴渐雨还在控诉顾司砚曾经随手把糖给不认识的女生，让人家误会顾司砚要追她。

　　林遇今紧紧抿住嘴唇，深深地埋着头，笔尖在纸上刻下重重的痕迹。

　　苍白无力的身份。
　　连宣泄都只能是沉默无息的……

　　-
　　上课铃响，孙柠拧才依依不舍地从林遇今的座位上站起来。

　　“顾司砚，我这周末买，写完这几道题下周问你好不好？”
　　“买什么？”吴渐雨看过去，“带我一个哎！”

　　孙柠拧笑意盈盈地指了指：“顾司砚的练习册，写同一本的话，他教我也更容易。”
　　“不是吧？校草同款练习册也要买。”吴渐雨抱拳，甘拜下风。

　　卫桃桃拉住林遇今，挤开孙柠拧，凑过去。
　　“校草，什么练习册？我们也买！”

　　顾司砚微微抬眼，瞥过卫桃桃和她身后沉默不语的女生，姿势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露出桌面的练习册封皮。

　　卫桃桃立刻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林遇今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坐下。
　　淡淡的茉莉香钻入鼻腔，是孙柠拧身上的味道。
　　她翻开书，忍着没有偷偷看顾司砚。

　　林遇今害怕她的眼神会暴露这段深埋地底的暗恋。
　　更害怕暴露后要面对的后果。

　　她总是胆怯。
　　只敢在幻想里靠近，回到现实，只能一次次看着别人和梦里的少年亲近。

　　哪里出了错。
　　让林遇今克制的喜欢与这个年纪的肆意张扬格格不入。

　　像一颗泥里的种子。
　　为了送到心上人的掌心，拼命地发芽。
　　终于开花。
　　又担忧自己不够香，不够干净，不够名贵……

　　就这样在贫瘠的泥里自顾自地黯然神伤，怀疑自己。

　　但每次望见少年从远处路过。
　　还是忍不住藏起一点小小的希望，努力地开花。

　　-
　　下晚自习，出了校门。
　　林遇今余光瞥见几个有点熟悉的面孔，回忆出身份，她闪过紧张。

　　是赵叶瞳认识的几个混混。

　　对方也看见了林遇今，但只是站在原地抽烟，盯着她。
　　没有进一步动作。

　　林遇今被卫桃桃父女俩送到家，摆手道别后，谨慎地在周围小路绕了一圈，经过了几个楼梯，才快步爬上通向自己家的楼梯。

　　家里安静得过了头。
　　林遇今动作飞快地锁上门，惊慌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趴在猫眼向外看了许久，确定没人出现，才呼出口气，身体脱力地靠在门上。

　　两腿发软。
　　半晌都没有迈开步子。

　　林耳薇不在家。
　　她发了条消息，问她在哪里，也没有回。

　　想起校门外遇到的几个混混，林遇今心里害怕，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铃声响了足足十几秒，才被接通。

　　林遇今刚要开口，对面就传出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声响，林耳薇吐字不清地骂她：“小贱皮子！耽误你妈——”

　　林遇今一秒挂断了电话，担惊受怕的眼神换做烦躁麻木。

　　凉饭凉菜摆在桌子上。
　　林遇今感到一阵疲惫，不想去热，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手机里，卫桃桃发过来一张图片，问她什么时候去买顾司砚同款的练习册。

　　林遇今沉默了许久，两个靠得极近的身影不断徘徊在脑海。
　　她缓慢地打字。

　　[明天下午。]
　　她不能后退。

　　周五的晚上，林遇今依旧学习到凌晨一点才放下笔。
　　视线横扫，不知第几次看见相框上的奶糖。

　　林遇今这次没有移开视线。
　　她慢慢趴下来，眼睛看着相框上洒脱不羁的字迹，声音含糊地呢喃。

　　“可是，还是好喜欢...”

　　视线渐渐模糊，意识沉入湖底。

　　-
　　睁开眼，林遇今看见了熹微的晨光。
　　她居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林遇今撑着桌子站起来，关节疼得像被冻僵了，表情夸张地挪动着去洗漱。

　　今天林耳薇不在家，她要去看店。

　　林遇今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
　　一张折叠桌，一把小凳子，她坐在店门口，一边写作业一边注意顾客。

　　天有些阴。
　　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有雨。

　　湿冷的风透过门帘吹进来，林遇今感觉脖子更僵硬了，低头看书时尤其不舒服。
　　她不得不时常抬头揉着脖子，左右转头。

　　帮一个老奶奶装好西瓜，林遇今掀开厚重的门帘，低声提醒：“您慢走，欢迎下次——”

　　话音戛然而止。
　　林遇今看着店门外站着的四个神色不善的男人，警惕地后退一步，后背发冷。

　　“小妹妹真懂事，上学呢就会帮妈妈看店了。”

　　灰色头发的男人抓住门帘，嘴角咧着不怀好意的笑，弯着腰凑过来。
　　要不是林遇今躲得快，就被他抓住手了。

　　他迈进店里，看林遇今躲到一个顾客身后，黏腻的眼神从上到下把她看了好几遍。
　　“躲什么啊妹妹，听瞳瞳说，你惹她不高兴了？”

　　紧跟着他的黄头发龇着牙笑：“小婊子长得不如瞳瞳，但也不赖。过来让哥仔细看看，保证不动你。”

　　林遇今后退到货架后面，吓得嘴唇发抖，指甲狠狠扣着掌心才没磕巴。
　　“你们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店里的顾客见势不对，全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林遇今求助的眼神只落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林遇今和那四个人。
　　他们还分出了两个人站在门口，挡住新来的客人。

　　灰头发一步步逼近，闻言哈哈大笑：“报警？好啊！哥哥叫陈方浩，你报吧！”

　　林遇今掏出手机，快速按了110，按向拨通键时陈方浩忽然冲过来一巴掌拍飞了她的手机。
　　黄头发的赵页从另一边抓住林遇今的手腕，用力到林遇今疼出了眼泪。

　　“这就哭了啊，那等会儿不得哭昏过去，”陈方浩掏出手机，点开录像对准林遇今，“嘿嘿，哥哥也是迫不得已，拿钱办事么。”

　　“放开我！”林遇今抓住赵页的右手，害怕他们会做什么，对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操！好他妈疼！”赵页扬手就是一嘴巴。

　　粗糙的手掌打在女孩细嫩的脸上。
　　“啪”的一声。

　　林遇今半边脸一瞬间疼到失去知觉，右边耳朵一阵尖锐的刺鸣，下一秒变成了杂乱的嗡鸣声。
　　痛的懵了。

　　赵页拽住她的衣领，忽然说：“都录下来！妈的，让你勾引我妹子的男朋友！小婊子！我今天打死你！”

　　林遇今被捉着肩膀推倒在地上，后背狠狠地磕在了箱子角，来不及逃走，又被抓着头发拎起来，头皮扯的撕裂了一样痛。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掉下来，和鲜红的鼻血一起流进撕裂的嘴角。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陈方浩拿着手机怼在林遇今脸前面，把她的脸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才按了停止键。

　　手机拍了拍林遇今没被打的那半边脸，舔了舔嘴唇。
　　“听哥一句劝，妹妹，主动换个座的事，非要闹这么大。”

　　赵页松开她，点了根烟，恶狠狠道：“别他妈想着报警，你跟你妈两个人不够哥几个玩儿的，哥们都是有案底的，不想死就试试。”

　　四个人和来时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林遇今瘫坐在脏乱冰凉的地上，疼痛无孔不入，视线模糊，耳朵嗡鸣，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眼睛死死盯着门，害怕他们还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被掀开。
　　林遇今吓得尖叫。

　　“遇今丫头！谁打你了！”
　　孙玉芬脸色都变了，跑过来一把抱住林遇今，上上下下地看她。
　　一张小脸上又肿又带着血，看得她心发麻。

　　孙玉芬想带林遇今去医院。
　　林遇今认出她，抓着她衣襟摇头，声音含糊：“不去，孙姨，我不去医院……”

　　孙玉芬拗不过，只能喊来邻居帮忙看店，她亲自领着林遇今回家上药。
　　“遇今丫头，这个你得听我的，不好好消炎得肿多少天！”

　　林遇今被孙玉芬护着走出去，孙玉芬心细，把外套脱了盖在她头上，挡着脸。
　　林遇今只能透过衣服的缝隙看清路。

　　孙玉芬听见顾客的话就跑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反天了！光天化日欺负人！”
　　“你听姨的，报警！把这群该溜子都抓起来！判十年八年的！”

　　林遇今走路的时候浑身发抖，右耳朵里面很疼，像灌了水，听不清孙玉芬的话。
　　一级一级的台阶像在上刑，终于走到了二楼，她被扶着转过身。

　　模糊的视线穿过那一条窄窄的缝隙，落在了楼下不远处的两个身影上。
　　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

　　林遇今对其中一个身影太过熟悉，熟悉到揉进了灵魂……甚至不需要第二眼，就能确定那个人是顾司砚。

　　而另一个。
　　是孙柠拧。

　　周末，对正常的高中生来说，确实是约会的好时候。
　　林遇今惊吓到麻木的心里迟钝地想。

　　那她呢。
　　一个人看着摊，被按在店里打的不成人形，脏兮兮血糊糊的。
　　正常吗……

　　楼下的少年似有所感，忽然抬起头，看向她的方向。
　　林遇今浑身一颤，转身躲进孙玉芬的身后。

　　门咔哒一声打开，她忍着身体的剧痛逃跑一样地躲进去。
　　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糟透了。
　　一切都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