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褪色 ...
-
你现在看见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一
准备室虽然不大,但是沙发很舒服。C城的夜景很漂亮,亮着各种颜色荧光的飞车在楼宇之间穿流着,千万灯火萦绕在城市上空,却很安静。
我坐在透明的城市上空,脚下是灯光流过剩下的痕迹。
深吸一口气,将房间的墙壁调成不透明。我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屏气凝神,为一会的演出做着最后的准备。
通过黑暗狭长布满电线的走廊,来到一扇小门前,守在门边的人见我来了,点点头,示意我进去,我也以点头回礼。
我推开了那扇门。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不禁眯起了眼睛,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发现到台下无数白花花陌生的面孔几乎都在微笑的看着我,掌声一如往常的热烈,是啊,这样奢侈的表演,消费的信用点可不是一般数目。
几遍已经经历了无数这样的场合,但是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
挂上职业性的笑容,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我开始了工作。
二
“你失去了语言了?”
我点点头。
“去过医院了?”
再次点头。
不错,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显示我的声带、喉头等一切和发声器官全部正常。医生也不过是应付差事般地随便开了些治疗嗓子的药物和一些抗生素,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帮助。自己也能感觉到,我的病,绝对没那么简单。
“不过像你这种阶层的人能找我这里,看来真是束手无策了。”对方的脸上这时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是啊,要不是我真的毫无办法了,也不会想到来这里。
对面的女性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涂着鲜红的指甲,戴着略微显得有点夸张的耳环,款式简单的衬衣和长裤,鼻子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整体给人一种非常古旧的感觉,和周围的环境非常合衬。那种打扮,就像是旧世纪时候人们的那样。而且,从我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在吸着一种东西。
“这个是……香烟?”
“对,你见过?”
“不,只是在古代语里有香烟这个词汇,照片倒也是见过,至于实物,确实是初次看见。”
“不容易不容易。”对方象征性地拍了下手,“现在能认得这东西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不过也好,反正这东西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但是一旦养成习惯了,就怎么也放弃不了了。人总是要依赖什么才能活下去,对吧?”
她这里的古董东西还真多。
算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心情去好奇。
于是我继续开始讲述。
我是个语言士。
顾名思义,所谓语言士,就是以语言作为自己的生存资本的人们。像我这样的语言士,在全国范围内不在少数。特别是在语言被编码所取代的今天,还能够掌握语言的少数人,他们叫做语言士,像偶像一样被人们欢迎、崇拜着。我刚刚成为语言士不久,我的工作就是站在舞台上,用自己所掌握的古代语言,为观众表演。
像往常一样,我登上了舞台,早已烂熟于心中的诗歌,本应和以前一样,行云流水般的吐出。但是……
“独——高——如——”
我听见的是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支离破碎的词语。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也得了失语症了??
最近在语言士中流传的噩梦般的瘟疫——失语症,换上这种病的语言士会突然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的是遭到了人们的抛弃。对于不能再为他们提供娱乐的语言士,大众的热情就会迅速消退,转而去支持别的语言士。人们态度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快到让人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呆站在舞台上,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我企图解释,但是从嘴里冒出的是更多意义不明的话语。
“#@#¥!@#¥!@(搞什么!去死吧!笨蛋!)”
一大串的电波通过转换器撞入我的大脑,其实不用翻译也能轻易地看出人们的愤怒。花了那么多的钱才拿到的入场券,却听到一个家伙在那里吐着稀奇古怪的话。就好比被告知中了大奖,交了许多的手续费,去领奖时才发现原来是一场骗局。这样被欺骗的愤怒是多么的炽热啊!足以把一个人的全部理智烧的一干二净。以至于观众们纷纷抓起身边一切可以扔的东西向舞台砸去,有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甚至连屁股下面的椅子也扔了上来。
我被这样疯狂的阵势吓傻了,没想到平时和善的观众会如此疯狂。然而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恐怖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我立刻去了市内最好的医院,当医生一脸不耐地摇摇头后,我抱着一丝侥幸的心里回到公司,希望公司还能宽厚大量地让我留下,哪怕是做个打杂的人员,也比失业好了无数倍去。失业对于我这样没有任何其他谋生能力的人来说,基本和死刑判决一样。还没来得及坐在椅子上,一份解雇邮件就送到了终端里。我被勒令在10分钟内从工作的大楼里撤离。看着那一份辞退信,只觉得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矿,喉咙像火烧过一般,便想去喝杯水,到了饮水间门口才发现我的ID已经失效,厕所、电话等公共设施已经无法使用,电梯也只能通向一层。
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自然而言的,我企图寻求一些安慰,于是就试着用私人电话联络女友,但是一直听见冰冷的机器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不方便接听,请在提示音后留言——”
“妈的!”我心里暗骂一句,连你也这么绝情。
“被女朋友干脆地甩了啊!”
“呵呵……”我干笑两声,“没办法,谁让我除了语言之外就没有任何可以维持生存的技能了,偏偏现在的人们又都是现实的要命。”
是,一旦失去可以利用的价值便立刻像废物一样地丢掉。
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说下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马路上。
来来往往的路人漠然地看我一眼,然后扭开他们灰色的眼珠,继续走向他们的目的的。
我恍惚记得自己是被机械保安架起来给扔出办公大楼的。浑身都在痛,索性躺在地上,看看自己经常仰望的天空。简直该死的蓝,阳光那么炽热,刺眼的光线只让我觉得是在被它们耻笑。我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想就这么一直躺到死。可惜连这点愿望也不能满足,远远地传来了巡逻犬的吠声。那是一种半犬半机器的东西,负责城市的巡逻以及治安的维护。其实就是瘟神一样的家伙,如果被它盯上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为了避免被咬掉一条胳膊或是什么其他部分,我赶快从地上爬起来,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去,那里是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了。我希望,公司还没有过分到把公寓也给回收的地步。
结果我又错了。
在一天之内失去工作、女友,现在连最后的容身之所也被剥夺了。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但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公寓门前时,我的心情竟然异常的平静。也许是接连遭受打击反而失去了正常人的情绪了吧,总之我就这样呆呆的在门前站了很久。
突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断裂了,我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门上。
老天也太会开玩笑了吧。这么玩人很好玩是吧?
门丝毫没有任何损伤,倒是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手指都痛的僵硬了,只能维持握拳的姿势,根本不敢活动。
警报就在头上尖声呼啸了起来,巡逻机械“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冗长的通道里响起。
不能被抓住!
我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那些该死的机器就在后面追着,我根本不敢停下来。
穿过数百米宽的大街、越过开满了鲜花和竖着喷泉雕塑的广场、经过政府高耸入云的大楼。我在不停地奔跑。
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有这么好,一路踉踉跄跄地跑来,终于一头扎在了砂土里。像是死了一样,心脏咚咚地敲打着耳膜,眼前一片空白。等到视觉渐渐恢复,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城市的外面。
这里是二十五区,在城市版图之外的废弃的区域,满地是粗大的沙砾和水泥的碎块,倒塌的大楼随处可见,暴露在外面的钢筋早已锈迹斑斑 ,龟裂的柏油路面也是凹凸不平,空气里充斥着败落的气息。通过对残存建筑的观察,发现全部都是旧时代的东西。曾经一度达到繁华的顶端的地方,如今是一点也看不出原有的痕迹来。地上淌着脏水,这里比贫民窟还破烂,根本就是废墟。
确认还可以行走后,我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样子回去是不可能的,一定会被当成流浪汉送进收容所。那么只有继续前进了。突然以前听过女朋友说过,最近在年轻人之中流行着一个隐藏在二十五区的书店的传言。书店的老板很厉害,能解决很多一般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凭着这点印象在终端上到处搜索,费了吃奶的劲,终于找到了关于这个书店的消息,隐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夜晚的风格外刺骨,只穿了一件单衣的我只能环起双臂,哆哆嗦嗦地前进。
据说这里还有一些不愿融入社会的人存在。他们自称为旧人类,就生活在这片废墟的阴影里。这会街上倒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偶尔掉落下来的房屋的碎片,在安静的世界里弄出一点声响。一条小巷尽头冒出的一点灯光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不同于平时见惯了的苍白灯光,黄色的光芒微微闪烁,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我加快脚步,向着那一点温暖靠近。
小巷的尽头是一家小小的店铺,广告牌上面的字迹已经剥落,隐约看得出写着XX书店几个字来。我大喜,立刻加快了脚步。透过有些黯淡的旧玻璃,一个人影坐在那里。
我抬起手,刚想要敲门,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诚惶诚恐地跨进店里,一推开门,一股浓重薄荷的味道扑面而来,差点把我呛死。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被称为书的东西。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书的世界。
“欢迎光临,请坐吧。”全身笼罩在温暖的光线里的人温柔地向我招呼。她微微一笑,合上一本厚厚的书,放到了手边的茶几上。
我坐了下来,沙发很旧,但是异常舒适。
“请稍微等一下。”她穿过重重书柜,绕到后面的房间里去。很快,她端出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
“喝点这个,暖暖身子。”
接过杯子,小心地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跟它相比,平时喝的速溶咖啡简直跟泥水一样。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依兰,是这间书店的老板兼员工。如你所见,这里只有我一个被你们叫做——旧人类的家伙。”
我从口袋里掏出终端,它链接到我体内植入的芯片,所以我可以用它来做很多事情,虽然直接通过体内的芯片也可以实现这些功能,但是很多人觉得这样太过恐怖。好像自己变得和机器一样了,所以就生产了这个小小的终端。快速点了一个按键,我的名字便出现在上面的电子屏上,然后递给了她。
她微笑着一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她原来叫做依兰啊,意外地朴素的名字,就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总觉得她的名字应该更加华丽才对。
“对不起,我的名字很普通。”她笑着耸耸肩,说道。
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泼出去。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想法?按说旧人类是拒绝了在体内植入芯片的,所以不能像城市里的人们一样用电波进行交流。而且刚才的话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即便是有芯片,也是极难捕捉到的。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想法?很简单,虽然我没有芯片,但是原理和这个差不多。在数百年前,人类还没有将语言转化为电信号之前,世界上有极少的一些人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想法,也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而我,正好就是这些人的后裔。当然,这也不是能够感知所有人的思维,恰好你和我之间的磁场有所重合,所以才能读取到你的想法。这也许就是缘分,呵呵。”
竟然有这样的能力,我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说不定这个能力还是促使语言电波化的最早动力。
“恩,说不定哦。”
又来了,心灵感应。
“闲话到此为止,我们开始说正事,你碰到了什么难题吗?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只要在心里大声说就可以了,太轻的话我‘听’不见。”
……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三
“原来如此……”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人,就有一种她会理解我的感觉,而且我相信,在她这里,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能帮我吗?”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能帮你?”
“直觉。”
“啊……你适应的到真快……”她无奈地抓抓头发,“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我治好了你的毛病,那么你会怎么办呢?回到那个舞台去?继续像小丑一样地向人们献媚?”
被她盯的发毛,只得老实地点下头。
“……很抱歉,你说的这种忙,我帮不了你。”
“你不是说……?!”
“我只是做一个假设而已,难道你还没有学精明些吗?还是对别人抱着过度的期待,有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依靠啊。”她顿了顿,眼神移向那一摞摞的书,“唉……我可以如实告诉你,你的这种怪病,我治不好,也没有人治得好。”
本来因为期待而雀跃的心,现在又坠入了冰冷的谷底。
“你准备怎么办呢?”
“回去。”
“回去?你这样子回去能干什么?”
“不知道,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在那座城市出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它。除了回去,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唉……留下来吧!”
“什么?”
“我是说,留在我这里。这里虽然破旧,跟你住的地方相比,这里确实很破,但是至少没人赶你走。你可以住在店里,平时只要帮我整理书籍,顺便跑跑腿就可以了。怎么样,愿意吗?”
在找到更好的去处之前,似乎留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我默默地点头。
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走到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用一种梦幻一样的声音说道:
“你一定累坏了,先好好睡上一觉。你的未来,需要慢慢面对,至少在今天的梦里,把一切都忘了……”
或许她真的有魔力,连反驳的话都还没来得及想,我就陷入了深重的睡眠。
一夜无梦。
很少能像今晚这样安眠。我的梦境总是充斥着颓败的风景。世界是一片灰白,没有颜色。经常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废墟中,抬起头来看见的只有灰色的天空,乌云阴沉地浮在头顶。空中飘着无穷无尽的细雨,冰冷的雨水一点点夺去我的体温。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然而今夜却是如此安稳,浓重的黑暗包裹着我,无比安心。
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慢慢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张沙发上,身上还盖着毛毯。使劲晃晃脑袋,才想起昨天的事情来。原来我就这么睡着了……真是丢脸啊。
“呵呵”,一阵轻微的笑声传来,“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昨晚那个神秘的女人从书堆里探出头来向我打招呼。
“啊、早上好!非常感谢你收留我。”
“不必客气。”
“饿了吧?那边的桌子上有早餐,自己去拿,不用客气。”
她一说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坏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迅速地干掉了两片面包和一杯咖啡。在吃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托在下巴上,微笑着看我。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只要打扫一遍书架,不让灰尘落在书上,然后就是把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好就可以了。这里的书全部都很旧,而且全部都是古代的文字,我虽然是语言士,但是这些文字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知道的那些过去的事情,也是通过已经变成了电信号的“书”看来的。这些书看上去起码有几百年历史了,这么多的书,究竟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啊?难以想象。依兰有的时候也会教我一些古代的文字,很快我就能阅读一些简单的书了。渐渐发现,书籍竟能给人带来这么不可思议的体验,在什么也不敢相信的今天,只有书不会背叛你。我像是一个饥民,一头扑在书上,就像扑在一大块面包上。看书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去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书中的世界去。
“你真的很喜欢书啊……”依兰有的时候会对我这么说。
我学习的很快,依兰说过,她对于我的成长,总是感到惊喜。我乐于学习,她也乐于讲授。
不记得在依兰这里呆了多久,已经能开始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实了,但是对于未来,对于生存,眼前依旧是一片迷茫。
在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回想城市里的风景。除了一年之中偶尔的几次降雨之外,天空永远是一片碧蓝。阳光被大楼的玻璃反射在空中,形成了无数变幻的颜色,同传说里的极光一个样。那些盛开在广场上的花朵不会凋谢,夜晚也不知疲倦地散发淡淡的磷光。可惜这些现在是看不到了。叹了一口,透过书店的窗户看见的,是被窗棂割裂的微灰的天空。
“你现在看到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本来正窝在沙发上依兰,没头没脑地问。
“蓝色的,有一点发灰。”我老实地回答。
“好好看着它吧,趁着还没有褪色之前。”她没有抬头,眼睛依旧盯着书页,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里跟以往的悠然不同,有点哀伤。
“什么?”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
我听到了,只是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四
依兰真是个怪人,有时话很多,拉着我说东说西,甚至还让我给她讲故事,像个小孩子一样。有时有出奇的安静,整整一天也不说上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发呆。那时候的她散发出忧郁的气息。但是大多数时间的她还是在看书,简直可以用嗜书如命来形容了。店里完全没有生意,只是偶尔会有个穿长风衣戴帽子的男人进来,也不买书,只是和依兰小声地说上几句。然后迅速地离开。那个男人走后,依兰的表情总会变得严肃,我甚至感到有些厌恶的情绪夹杂在她的表情里。在那之后的一两天内,就能够感到依兰的视线经常落在我身上。每当我去看她时,她又快速地收回视线,表现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曾经试着询问她,但是她却支吾这说那是帮她进书的人。
我不相信,但是也没有办法。也许她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但是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想知道依兰的另外一面,平时看不到的那一面。
依兰突然指使我出去买东西。明明已经错过了流动商人经过的时间,她却坚持要买烟。拗不过她,我只好向外走去。在小巷的转角处,差点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人从帽子下露出一只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压低帽子匆匆往前走,正是向着书店而去。
我决定悄悄地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蹑手蹑脚地回到书店,看见两人站的位置正好注意不到门口,快速蹿进门去,躲到他们说话的书柜后面,隔着柜子偷听。两人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见那个男人问依兰:“那家伙还是没有觉醒吗?”
“你知道失语只是第一期的症状,二病毒第二期的发作时间是因人而异的。”
“但是时间太长了。”
“那么便是实验失败了。”
接下来的对话听不清了。只能猜测他们是在参与着什么危险的活动。突然“哐”的一声,有什么撞上了书柜。似乎是依兰把那个男人抵在书柜上了。我听见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但是很阴森,像是结了冰一样。
“你听好了,我才是观察员,我有足够的知识来判断他的发作状况。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数据已经给你了,赶快滚回去报告吧。KI-30982号已经没有实验的价值了。”
“你护着那家伙做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实验体而已,居然还让他留在你这。你脑袋烧坏了吗?”
“我喜欢干什么不用经过你这个混蛋的同意吧!”
那那人粗暴地推开依兰,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囔,快步离开了书店。
他们在说什么?
……我是实验体?
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腿是软的,向旁边倒去,不小心碰掉了架子上的书。
“谁在那?!”
“刚才是……”
“你听见了……?”
依兰来到我面前,低着头不吭声。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告诉我啊?什么实验体?……哈哈哈哈……是假的,骗人的吧……对……一定是假的……快告诉我啊!告诉我都只是在骗我!”
我揪起依兰的衣领,在心里对她大吼。
“是真的——”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然后使劲地咬着嘴唇,直到那里都渗出血来。“我骗了你——”
“还给我!把我的生活还给我!把我的声音还给我啊!!”
这种时候,没有声音的我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愤怒。拼命摇着她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到她的肉里。她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推开我。她静静地看着我歇斯底里的狂态,直到我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为止。
见我不再折腾,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把拉起我的手,将我连拖带拽地拉出店去。
“你,要干什么?”甩开她的手,“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不需要知道!跟我走!”
她又抓起我,也许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了,这次没有甩开她。手被她紧紧握着,这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冷,渗出微微的冷汗。她在街上走得飞快,就这么被她拖着,一直穿过废弃的广场,穿过不成形状的雕塑,穿过倾斜的大楼,直到来到城市的边缘。
“现在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她丢开我的手,指着天空问。语气中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显得很急躁。
“蓝色。”
“很好。听着,从现在开始,回到城市里去,把这一切都忘记,忘记你曾经是语言士,忘记你曾经在二十五区的生活,忘记你遇见的每一个人,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是要我把你拖去洗脑也无所谓,你必须把一切都给我忘了!”
“我倒是想忘……”
“你还有机会,如果你还想看这样的天空,还想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就照我说的去做!”
“这种回答,鬼才会信!”
“逃吧,离开这里,回到城市里去。我会去向组织报告,他们不会对一个失去实验价值的实验体感兴趣的。”
“万一又是你的陷阱呢?”
“那么你就努力地逃吧!看看能不能逃出这个陷阱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我的头。“走!不然我就在这杀了你!”
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了。看她的眼神,如果不按她说的去做的话,相信她一定会开枪的。我慢慢转过身去,不时回头看她,她依然举着枪站在那里。
跌跌撞撞地回到城市里,天已经黑了。瘫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狂跳,脑子里一片混乱。被损害,被欺骗,现在又被抛弃。愤怒的力气已经被抽干了,只觉得自己像一个风干的口袋,空无一物。我闭上眼睛,祈祷睡意赶快降临,至少能在梦里休息下。
就在意识即将远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很有规律的似曾相识的“咔嗒咔嗒”声,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下子从长椅上弹起来,环视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声音把我包围起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钢铁划过地面的声音不断响起,但是一个影子也看不到,它们都隐藏在黑暗里,正慢慢向猎物靠近。我不自觉地开始想象那些强化过的钢铁触角划破我的皮肤,陷进我的身体里的场面。用双手环住自己,止不住地发抖。这种不可见的恐惧正在把我逼向崩溃的边缘。
终于,黑暗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路灯淡淡的荧光勾勒出这个身影的样貌。长风衣,低低戴着帽子。
“是你?!”
“发现KI-30982,准许捕获。”
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的阴影里就闪烁起了一道红光。几条细长的东西带着一阵疾风,贴着皮肤而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看见,那是几条机械触手,尖端深深地插入了身边的地面。这些东西形成了一个笼子,而我正是其中的困兽。
那个男人一脸得意的笑容,他向我走来。本能地想要躲开,但是却被机械触手给困住了。对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枪,打开了保险,对准我。
我恐惧地不停挣扎,却被触手们绞的更紧。
“呵呵呵呵,让我看看,那女人那么在意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笑着,扣动了扳机。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睁开眼,觉得有什么东西刺进了左臂,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自动注射器。里面蓝色的液体就在我的眼皮下注入了体内。我一愣,抬头看他。
“怎么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给你再加强一剂病毒,嘿嘿,好好享受吧,这可是我为你们精心准备的宴会。”男人扭曲的笑容映在眼里,渐渐失去了色彩。“放开他。”
触手们一下就收了回去。
失去力气的我跌倒在地上。
男人重重地一脚踩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现在开始,用尽全力逃跑吧。不然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了。”他向旁边努努嘴,数只机械守卫从阴影里现身,对我张开一对对尖利的大螯,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我几乎可以看见自己被撕成碎片的样子。求生的愿望压倒了一切,顾不得身体隐隐作痛。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着没有被包围的一角,或者说故意留下的一角,疯了一样地逃去。
“哈哈,跑吧!尽情地跑吧!你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大笑从身后传来。
守卫们好像也被传染那个男人的恶趣味,它们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刻意留出一点距离来,并且随着我跑动的快慢而调整自己的速度,让距离始终保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它们八只触手上下起伏,轻快地在身后走着,发出频率非常稳定的“咔嗒”声。它们就像是在戏弄着我一样,制造适度的恐惧与安全。
竟然被迫卷入这样的游戏。
我径直从草地上跑过去,散发着磷光的花朵在脚下变成了烂泥。向着树林跑去,希望丛生的树木能拖延守卫的脚步。尖锐的树枝在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划痕,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逃跑,拼命地逃跑。穿过了公园,进入市区的主干道,这里是人群集中的地方,守卫们至少会在这里收敛一点。人们看到我被守卫追逐的样子,纷纷发出惊叹的声音。
“酷!”口哨响了起来。
“在拍电影吗?”
“太帅了!”
人群渐渐开始鼓掌,人们像迎接明星一样,分列在路的两边。还有人高高举起终端,把闪光灯调到最亮,对着我不停地拍照。
“快跑!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乐趣吧!”
“我爱你啊!哈哈~”
“喂!看这里看这里,我要给你拍张照片!”
人们在欢笑,在拍手,在兴奋地尖叫。而我,只是一个滑稽演员,在他们身边,为他们表演濒死的逃亡。
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满街的灯火变成了白色的流光,在身边闪动。腿部失去了直觉,但是依旧没有停下来。已经忘记了自己奔跑的目的,现在奔跑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这场奔跑。只知道继续跑下去,一直跑到断气,倒在泥土里。
流光渐渐黯淡下去,人群的欢呼也变的细小。
谁来救救我?
五
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我重重地摔倒在坚硬的路面上。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血液全部冲到脑袋里,好热,快要燃烧起来了。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连呼吸都变得痛苦不堪。
脚步声在靠近。
去他的守卫!要杀就杀,无所谓!就这样让我死了吧,死了就轻松了。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就像是高压电在我身边爆裂了。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努力抬起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时候世界开始旋转,所有的色彩开始迅速像洪水一样消退,美丽的画皮被强行扒下,露出了里面腐朽的躯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那个梦。
我站在灰色的世界里,四周都是坍塌的建筑,大楼的身躯破裂,里面的骨头直愣愣地伸向天空。天空过分的阴沉,已经被染成了灰白色,空中下着小雨,似乎已经下了一个世纪,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这次的梦境更加清晰,一直潜伏在我脑海的画面现在清楚地跳了出来。转动脖子,发现四周的废墟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眯起眼睛看去,一个身影慢慢地从黑暗里浮了上来。野兽?人类?那个家伙背部的肌肉怪异地隆起,双手的长度超过了膝盖,看上去骨瘦如柴但有充满了力量。走路的时候非常奇怪,像是拖着脚在地上蹭着。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问道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臭,这是野兽。但是从两脚站立的样子看来,又分明是人类。不小心,和那家伙的眼神对上了。浑浊、闪烁着无理性的暗光,捕食者的眼睛。我一惊,全身紧张起来。但是它似乎对我没有兴趣,只是看了一眼,就扭头离开了。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想擦去刚刚流下的冷汗。出现在眼前的确是一只野兽的爪子:暗褐色的皮肤干枯地附在骨架上,指甲肮脏尖锐。下意识地往后躲去,利爪也紧跟着向后。恐惧地想要甩掉这爪子,但它牢牢地长在我的身上。
“啊啊啊啊啊——”
我抱头跪倒在水泥碎块上,歇斯底里地大叫。传入耳中的是变了调的吼声,野兽痛苦地嘶叫。
“醒醒!醒醒!”
似乎有人在叫我,有人在拍我的脸。
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熟悉的身影引入眼帘。
“太好了……终于醒来了……”依兰苦笑着说。
赶快看向自己的手臂,还好,没有变化。身体也还是完整的。想起了刚才噩梦般的经历,身体又僵硬了。
“守卫们呢?”
“控制中枢被我用高强脉冲信号破坏了,它们现在是废铁一堆。”
把视线转向别处,觉得异常开阔,在城市里很难找到这样开阔视线的地方,到处都是高楼。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栋大楼的楼顶。只是身处一片废墟,一望无际的废墟,一直通往末日的废墟。因为这里是唯一还耸立着的大楼,所以才能拥有这么广阔的视野。
“我们又回到二十五区了?”我试着用心灵和她对话。
她的表情一下凝固了。半晌,她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不……欢迎你来到——现实。”
现实?这里不是二十五区?那为什么是看不到头的废墟?为什么天空不见了往日的颜色,还下着蒙蒙细雨?
骗人——
骗人——
她的表情更难过了。
“我没有骗人……这就是现实。”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从一百年前的那次世界战争之后,人类的文明走到了尽头。残存下来的人类已经无法重建被摧毁的家园,一部分人类无法忍受现实,机械化了自己的大脑,改造了自己的感知力,让呈现在眼中的世界是美丽的、繁华的、有着碧蓝的天空和海洋的乐园。他们把废墟当成宫殿,把压缩粮食当成豪华大餐。他们冠以‘新人类’之名,活在自我麻痹中。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人类只会走向灭亡。另外一部分拒绝改造大脑的人们则联合起来,一直在暗中努力,想要复兴人类的文明。最近这几年,他们开发出一种病毒,代号是K I型,选择优秀的新人类进行实验,希望试验体能够与病毒融合,让人类回归现实,而其中融合度高的人将领导人类进行复兴,以求回到那个辉煌的顶峰。这个计划被称为——‘王者再临’。”
“那么我也是——”
“对……实验体……我讨厌这种叫法,但是却很贴切。”
“我会失语也是……”
“对,失语是K I型病毒的一期症状,因为人类普遍失语,所以很难发现,只是语言士就……”
“我会遇见你也是因为……”
“是的,我是观察员。病毒里有一个程序,会引导感染者来到观察员面前。我,恰好成了你的观察员。”她沉痛地闭上眼,不敢看我悲戚的脸。
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了。已经什么也不想考虑了。已经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结果我自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木偶,连自己的意志也被剥夺了。一直相信遇见她是命运的指引,这世界上只有她会关心我。但是现在一切都变成假的了。到头来,我连人类也算不得,只是寄生于血肉之中的机器。
想要恨她,却又恨不起来。
我只是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连她的体温,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对不起……我……”
她的头埋进我的肩膀里,环着我的双臂加了大力气。她就这么紧紧抱着我,生怕随时会消失一样。
我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眼中的世界一下被扭曲了。世界变成了一张纸,不知道是把它揉成了一团,然后又展开,粗暴地扯成数块,再一点点撕成碎片。感到自己在全身都开始痉挛,胃肠绞在一起,手脚扭向各个方向,我拼命咳嗽起来,肺似乎顺着气管往上游走,一直卡在了喉咙上。感觉有一千把刀在我体内搅动,把内脏全部搅成了一堆血和烂肉的混合物。
她哭了起来,把我抱得更紧。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按住我抽搐不停的身体,想阻止我继续吐血。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咳嗽,不断吐出一团团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这凌迟般的痛苦终于趋向平息,身体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向失色的天空。抬起一只折断的手,向着遥不可及的天空倔强地伸去。
我张开口,发现又找回了失去的声音,但是已经变成了破碎的声音,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是完整的了。
“好点了吗?”
“恩。”
“过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盛大的礼物。”
在她的搀扶下,我艰难地站了起来,整个人像是挂在她身上,摇摇晃晃地走向楼边。
无数的人从废墟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知所措的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致,个个骨瘦如柴,虚弱不堪,脸上带着一种恍惚的、如梦初醒的神情。在残垣之中,人们扭曲着倒在那里,在嘶叫,在痛苦地挣扎,吐着血滚来滚去。哀号声充满了整个废墟,仿佛地狱一般的场景。大量的人叫着叫着就不动了,他们吐出的血沿着水泥板,慢慢渗入土层里。只有很少的人,在经历和我一样地折磨后,躺在地上,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能证明他们生命的存在。
“这是?”
“给你的礼物……只要人们都醒了,组织也就没有追杀你的必要了。所以我把病毒,扩散了出去。现在全城的人,应该都感染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失去你。”靠在楼边的防护栏上,她从后面抱住我,脸埋在我的背上。“为了你,要我与世界为敌也无所谓。为了你,我情愿葬送人类的美梦。”
“我值得么?”
“你知道吗?爱上一个人其实非常简单。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做什么都可以不顾一切。”
无法回答她,这时候的语言已经失去了效力。轻轻握住她抱着我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
听见了她低低的笑声,她凑在我的耳边,问道:
“喜欢吗?”
废墟之中的人们抬起慌乱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
一片死灭的、褪色了的天空。
六
这场雨没有止尽。
废墟之中被人清理出一片空地,立着一块墓碑。不是随处可见的水泥板,是一块大理石雕成的墓碑。墓碑下面,是无数纵横交错的尸骨,他们生前毫不相干,各自躲在废墟下做梦,即便是在梦中也用冷漠相互侵害。死后却能躺在一起,不分彼此,等待时间将他们融为一体。
远处的平地上,依稀可以听见施工的声音。脚手架黑色的影子,在一片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刚刚离去,墓碑前放着一束用泛黄的纸张折成的百合花。
这是灰色世界里唯一的彩色。
依兰熟练地在逐渐被风沙侵蚀的废墟中穿梭,走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路,在消失于阴影之中的前一刻,她又抬起头看看从出生起就没有变过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