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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瓷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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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紧绷的弓弦,压抑得越久,力道越足。那男人一动,围坐在茶楼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七八个人齐齐跃起,逼向沈祁。
他运功拉开架势,迎面而来的攻击却徒然一转,偏向一侧——卢十二!
既然逼到茶楼,哪一个不存了杀人夺宝的心思,自然不会讲究什么江湖道义,比起怎么看怎么不好惹的沈祁,这个看上去不会武功的狐狸眼掌柜才是他们下手的首要目标。
沈祁踢一脚柜台借力一跃,从那张尚未收拢的刀光剑影之网中揪着卢十二后领一抄,把人拉到自己身边。一手护着卢十二,一手持刀,一连挡过数道攻击。
卢十二脚步还未踩稳,下一招已经杀到眼前。沈祁手腕一翻,将他推进柜台后头,自己迎上众人。
柜台后的人干脆地一缩脑袋,避免自己给沈祁添乱。他虽然不会武功,但毕竟在江湖里滚过些年岁,见多识广,看得出万幸在场之人显然并非来自同一阵营,进攻谈不上什么配合,才让沈祁轻易抓到了空挡,让他免于杀身之祸。
然而他们虽然各自为战,却是同样的招招凶狠,直逼命门。
怪了,按说没见到李眠枫,即便要动手也当以试探为主,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确定客栈中必定藏着些什么?他心里盘算过几周,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求个破局之道。
沈祁抬脚踢开一人,拧身又挑过一剑。形势危急,他却迟迟没有拔刀。
这当然并非因为他吃斋念佛,信奉什么不杀生不见血的戒律。
只是黄昏刀刀身如血,妖冶绮丽,在武林中独此一柄。他一拔刀,就一定会有人认出他来。
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李眠枫对他的爱惜之意颇成一段江湖美谈,常被人用来宣扬荟萃山庄李庄主如何的提携后辈。认出他,就不难猜到李眠枫藏身于此。
因此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拔刀。
眼看方才扔筷子的男人和出言试探的斗笠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击在中间,沈祁依旧只用刀鞘,横在自己身前,做抵挡之势。
两人攻势已然迫近,他背后是藏着卢十二的柜台,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忽然“叮”的一声轻响。男人掌风一偏,沈祁抓个空挡,以一种诡异的身法略一旋身,左右进攻的二人竟然撞在一处。
沈祁目光一凛,方才之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连那男人也未能弄清楚前因后果。唯独他眼力极好,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是有什么东西碰在男人掌上,飞快的弹了出去。那不知名的东西明明力道很软,但出手的角度却十分巧妙,端的是借力打力,只轻轻一拨就改变了男人出招的轨迹。
卢十二不会武功,此时会出手相助的人还会有谁?
又还能有谁?
男人内力雄浑,这一掌运足功力,虽有意躲避,却依然避之不及,仅仅是擦过那斗笠人的身侧,就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
斗笠甩脱掉在地上,乌黑发丝散落一地,屋中升起甜得发腻的异香。
这人声音如此低沉,原来是个少妇。
方才二人错身时,她手中峨眉刺划过男人的胳膊,当时便有一股黑烟冒起,滋啦啦沿着他手臂向上攀爬。
男人痛得面容扭曲,惨叫出声,瞧了一眼那女子的样子:“华夫人?”
被他震伤的女子勉力爬起来,蹭掉嘴角鲜血,冷冷一笑:“想不到今日还有人认得我。”
听她这一喊,屋中众人纷纷侧目:“华夫人竟然还活着!”
传说昔日江南镖局陆家家主之妻华夫人善于用毒,某日练功走火入魔将自己亲生孩子毒杀,被家主囚禁于家中。后来陆家竟一夜覆灭,不知是何人下手,华夫人也一并不知所踪。
当时便有人怀疑其实是她动的手,然而此女多年不曾在江湖露面,如今居然也出现在落叶城。
不愧是随文珮,不愧是李眠枫。
就连躲藏了这么多年的华夫人,也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为此而来。
今日汇聚在此地的,又有多少是亡命之徒?
那男人眼见黑气一路上行,急道:“你这毒的解药呢?”
“哈,”华夫人冷哼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药,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男人怒目而立,却敌不过手臂上灼骨噬心之痛,一咬牙,拔刀将那条手臂斩断。
他忍痛连点几处穴位,为自己止血,下一刻便飞身一刀劈向华夫人。
“当!”
兵刃相击,沈祁单手持刀,抵住男人的进攻,将锋刃停在距离华夫人三寸远的地方,再无法向前半分。
他的刀尚未出鞘,仅凭刀鞘就扛住了对方的武器。黑漆漆的刀鞘沉默着,不声不响地横在半空。
一室喧嚣瞬间冷却。
寂静中,男人开口:“掌柜居然是这么个怜香惜玉的人。”
“你要杀人,也不要弄脏了我的客栈。”沈祁冷声道。
卢十二适时插进来:“诸位,听我一句。”
沈祁见他开口,环视一周,感觉到众人目光不自觉的退意,收起刀,默默立在卢十二身侧。
“我这小客栈迎不起大佛,倒是听说了一点风言风语。今日我家掌柜出门见到个方士,回来就遇上了这么一遭。诸位倒是回想回想,先别忙着自相残杀,到我这里来找东西这事,是听什么人说的呢?”
此言一出,跌坐在地上的华夫人率先变了脸色,往地上啐一口血沫,拾起头笠就走。
她一动,屋里的其他人也纷纷醒转过来,口中连呼“中计”,一瞬间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唯有那条被男人斩断的手臂还躺在地上,血腥味冲得卢十二倒退三步。
他一边琢磨着怎么处理这条倒霉的胳膊,一边叹气。
这场乱斗竟以这种方式收尾,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幸运。然而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再说他们连随文珮到底在不在李眠枫身上都不知道。
*
暗窗外的人群一散,李眠枫紧绷手臂骤然放松,指尖寒光一闪,将什么东西拎到眼前。
那是一枚巴掌大的白色物件,边缘锋利但并不整齐,不似寻常金石。
他身体一旦卸力,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力气一般软软跌坐在塌上,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中,那东西在他淌血的掌心中滚过一圈,掉在地上。
竟然是半片白瓷。
桌上冷茶汤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散开淡淡地清苦香气,被震裂的茶杯缺了一半。茶是上好的老白茶,据说可以养生驱病,却被沈祁拿来给他漱口。
这茶还是他送给沈祁的,怕沈祁不收,还骗他说是茶饼里散落下来的边角碎料,如今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李眠枫回神,捡起方才滑落的瓷片,往桌子上一掷,瓷与瓷相击,啪得一声跌在地上撞了个粉碎。
茶杯少了半片瓷,即便是撞碎了,也很难不被沈祁看出来。
思及此处,他将尚在流血的掌心毫不在意般的往袖口上蹭了一把,素色的中衣上立刻沾上一道血痕。
其实沈祁一定看得出发生过何事,这般掩饰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赌得是见他不想说,便不好意思开口问。
明明是出手相助,又非背后偷袭,说到底没有什么非要藏着掖着的。连李眠枫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想让沈祁知道。
或许是出自他那点不合时宜的自尊心。
听着沈祁上楼的脚步声已然近了,他歪倒在塌上,看着满地狼藉,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出身名门,四岁习武,十五成名,在江湖上混了小半辈子,几乎没吃过什么亏,多年来头一次遇上连内力都没有的时候。方才情急之下要寻个利器在手,又怕闹出响动太大惊动了楼下,只得生生使蛮力把茶杯捏碎。
没有内力傍身,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掌,血肉模糊一片。
可其实黄昏刀天赋异禀,不到而立之年就少有敌手,哪儿用得着他多此一举。无非是他自己撑着长辈的面子,在这里自顾自替人操心。
况且,这群人还不都是他招来的么。
*
沈祁推门而入,正好一脚踩在一块碎瓷片上。
他环顾一室狼藉,不言不语,弯下腰去,捡起那片白瓷。
“当年我于客栈诸事一概不知,全仰仗哥置办。此间所用的茶杯是定窑白瓷,一件一件亲自挑出来送我的。” 他语气平和,带了一点怀念中的惆怅。
李眠枫将受伤的手掌往身后藏了藏,这般一动,却反而把沾染了血渍的衣袖露出来。
“是我不好,方才头晕失手摔了。等以后选个更好的,再送你一套。”他半靠坐砸塌上,语气里带着点不经意的示弱。
沈祁不答,把瓷片捻在手中,一步一步朝李眠枫走去。
莫名地,李眠枫看着他那张不辨悲喜的脸越来越近,心中升起一股紧张,暗道不妙。
从他二人重逢至今,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尚未失手。可现在看沈祁的样子,竟不像是打算就这么放任他蒙混过去一般。
李眠枫微不可见地向后缩了一下,“小祁,我——”
沈祁不由分说地钳过他的右手,用力摊开。
皮肉受力,适才凝住的伤口再度开裂,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
这轻呼落在沈祁耳朵里,令他手上动作一顿,却没有放开的意思。而是弯下腰去,紧盯住李眠枫的眼睛。
年轻人身上有股血腥味,那是方才混战后沾染上的痕迹,亦或是大漠里淬炼出的铁骨已经沁透他的骨血?随着他的身体一同逼近李眠枫,直彻肺腑。
“哥,我虽然不懂瓷,可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