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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潼关令(十一) ...

  •   朱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司马彻那双似悲似怒的眼睛中。

      她好像被拖进了一个漫长的梦里。

      最初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庭园,杨柳惹风,菡萏照水,汉白玉的石桥下挤着一团团的锦鲤,连空气都清冽又甘甜。

      朱英丝毫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却莫名觉得浑身有劲,走路都想跳着,心里好像装了一团生机勃勃的东西,随时会破土发芽。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悠远的琴音。

      夙心?

      朱英,或者说这场长梦的主人,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按都按不下去。

      她回头一望,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年人,穿着广袖窄身的竹纹袍,正歪着身子闲散地半倚于红木坐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意地抚着琴,长发从肩头披散下来,手指素白又纤长。

      那少年独自弹了会儿,似是觉得无聊,一甩衣袖站起来蹦跶两下,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笑眯眯地问她:“怀蹇,你去不去?”

      朱英不假思索:“去。”

      少年脸上始终照了层雾似的,不管朱英怎么瞪大眼都看不分明。

      他哈哈笑了声,将手往身后一负,眨眼就走出了好几步远,修长的手指在身后很不庄重地勾了勾:“那你快点。”

      朱英心头像是放了只兔子,不安分地乱跳着,让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吵闹的心音。

      一抬头,碧空如洗,天高云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翻几个跟头就能像孙大圣一样去到十万八千里外。

      好像这天下之大,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朱英意气风发地吐出口气,大步追向前方越走越远的少年。

      可等她追上,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

      青年个子高了,肩宽了,长发也竖起来了,举手投足里初步有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雏形。

      这位看似儒雅的青年甫一照面,就往她胸口狠狠锤了一拳。

      “这回只能你自己去了,没我的份。”

      朱英话到嘴边的调笑蓦地被一阵未能宣之于口的不舍浸软了,没能成功脱口而出。

      良久,她才听到自己含笑的声音:“年节我争取回来。”

      那青年很是哀怨地长叹了口气,想了想,从自己腰间取下一块羊脂白玉佩,硬塞到朱英手中:“拿着。”

      这回她没忍住,打趣道:“义兄,世上哪有带着珍宝从军的道理,还嫌鞑靼人抢得不够多吗?”

      “美玉罗缨结恩情,生辰玉向来是聘礼,哪里能当作别礼。”

      说话间,她将挂在玉佩下面的朱红罗缨解了,把玉还回去。

      “这个就够了。”

      蒋瑜手里捏着没送出去的玉佩,冲她背影轻率地喊:“聘礼也行啊,收了聘礼,义弟的命可就是我的了。”

      “别死了啊!”

      此去万里,再无故人。

      朱英抬起手臂挥了挥,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飞快地跑了,没回头。

      这一跑从黎明跑到了正午,又从正午跑到了黄昏,从琼花遍地的十里秦淮跑到风吹草断的九重边关,从歌女软糯缠绵的爱恋吴歌跑到游子悲切哀怨的胡笳十八拍中。

      一路有美酒有风霜,有大漠有孤雁,有雄心也有生死,有金鼓齐鸣也有对月高歌。忙忙碌碌地奔波了数年,志也筹了,禄也厚了,新友也交到不少,但她的心却总是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

      根始终没扎下来。

      她骑着马从那些刀光剑影里匆匆而过,觉得皆是流沙飞絮,抓不住。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明月高悬,又气喘吁吁地回到金陵城里,见到那座气派的府院,她那点惶惶然的急切和不安才落了地。

      到头来,心里还是惦念着某个墨香四溢的书房。

      朱英轻车熟路地绕到蒋府偏僻的一角,摸黑随手寻了个木箱垫脚,扒住素墙一气呵成地翻了进去。

      白天他带着厚礼回来拜访这位名义上的义父,不出意料地被拒之了门外。

      假山背后的阴影里衣冠不整地坐了个人,脚边的千日春已经少了大半壶。男人喝得眼神迷离,醉醺醺地冲他抛了个没了倜傥、只剩风流的轻佻笑容:“说好的年关回来,一次都没兑现,千日春罚成百日春,没意见吧?”

      朱英不见外地拿起盛放佳酿的精致玉壶尝了口。

      喝惯了边塞连米渣都没滤干净的浊酒,反而嫌这清澈得跟露水似的琼浆玉液像白水,寡淡得没味。

      五年不见,蒋瑜脸颊瘦了,眼神冷了,表情沉静了,总是挂着笑的嘴角也不知不觉绷紧了,轻佻也轻佻得不够纯粹。

      他看不惯世族之间的沉疴痼疾,又不得不逼迫自己顺从那些坚如楼宇的腐臭规则,自己可以一掀台子跟蒋家翻脸,不当他们的义子了,他还能不当蒋家的儿子吗?

      此刻再回想起那些赏花纵马的少年时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理想,好笑之余亦有无数无奈。

      蒋瑜恐怕也是觉得如今这副狼狈模样无颜见老友,才把自己灌成了个醉鬼。

      朱英一撩身上还没换下的御赐虎袍,也很不讲究地在梅雨季节湿漉漉的草地上盘腿坐下。

      “没意见。”

      她什么也没多说,三口将“百日春”喝得见了底。

      知己之间,本就无需多言。

      三口白水下肚,本不该如此轻易地放倒她,朱英却莫名觉得自己喝醉了。

      否则何以解释此后诸多的光怪陆离。

      不知怎么的,建隆皇帝没了,蒋瑜的父亲蒋达没了,连梁朝与察金之间那点脆弱的表面和平也没了。

      鞑靼铁骑南下所向披靡,乾德帝快马送来七道金令,燕山十四关连烽火都没点,就掉了十三关。

      有人犹疑着问:“将军,我们……”

      “不退。”

      朱英感觉胸中压着一团火。她原以为这种幼稚的心绪早已被十几年的隐忍和磨砺浇熄,却居然在这时候死灰复燃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烧得她言语里都沾上了火星:“拿纸笔,我来给陛下回信。”

      她很清楚,此事多半是权力斗争中的阴谋陷阱,乾德帝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傀儡,如果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

      但今日她绝无可能忍辱负重、避其锋芒。

      幼年失怙的稚子,青年守寡的少妇,晚年丧子的老翁,无人能收的家信,浅滩河野的白骨,有人搬权弄势只为一己私欲,耳中又哪能听见百姓绝望的恸哭?

      千种万种锥心切骨的悲愤通通汇成了那一封名垂青史的回信。

      “将军守国门,天经地义。”

      “臣誓死不退。”

      直到被数名鞑靼骑兵团团包围,直到弯刀抹过了她的脖颈,朱英心中那点火气仍高涨不灭。

      掉下马背的瞬间,她艰难地扭过头往南边张望了一眼。

      黄云蔽日,孤城独伫。

      还没看到援军。

      朱英固执地瞪大双眼,以一种目眦欲裂的扭曲表情极不甘心地重重落到地上。

      我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她想。

      你可别让梁国亡在那些鼠辈手中了啊,景弘。

      随着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淡,朱英好像被一双手牵着,从那个不属于她的身体里逐渐分离了出来。

      这场大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被扯出司马彻的记忆前,她猛地回过神,拳打脚踢地想要挣脱那双抓住她的手,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四周场景都在逐渐分崩离析。

      司马彻的魂魄在消散。

      她在半空扑腾着弯下腰,拼命伸长手想抓住画面中心那个死不瞑目的男人:“将军!”

      没有反应。

      她只是被拉进了司马彻的记忆里,该发生的,三百年前就已经全发生了。

      嗟君十载生平,黄粱一梦而已。

      朱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破碎成一纸飞灰,然后坠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待到她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空中散着淡淡的檀木香,清晨的细碎金光从窗缝中漏进来,枕中塞了许多红珊瑚珠。

      这是她在鸣玉岛上的屋子。

      朱英躺得笔直,两手搭在小腹上,保持着这个端庄的姿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向房梁。

      直到将近午时,木门才被人轻轻推开,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宋渡雪端着翡翠药瓶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将药瓶搁到一旁的书桌上,一掀帘子才发现,床上那昏迷了数日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

      朱英的眼睛仍是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脉破裂的缘故,眼神也空洞迷蒙,丢了魂一样。

      宋渡雪单手举着床帘,站在她床畔踌躇了许久,“你”了半天没能“你”出下文。

      最后,他端过桌上的药,低声哄道:“先把这个喝了。”

      朱英僵硬地扭过脖子。不动还好,这一动她才发现,身上疼得像被人打散后重新组装的一样,每一寸都重如万斤。

      宋渡雪看她蹙了蹙眉,忙放下手中玉瓶,扶着她坐了起来。

      “我……”一出声,朱英反倒先被自己嘶哑如锯木的声音吓了一跳。

      “嘘,别说话。”

      宋渡雪认真关照起某个人时,一双流光溢彩的含情眼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你,清澈见底地倒映着人影,很容易让人产生那里面只装着你一个人的错觉。

      饶是心硬如石的朱英见到,也不由愣了愣。

      那眼神像清晨的晓光,穿过朦朦胧胧的云雾,惊飞满林的雀鸟。

      见他这副模样,朱英不禁怀疑自己其实尚未清醒过来,还在做梦呢。

      “停,我自己来。”她别过头,自己接过了玉瓶。

      宋渡雪好不容易温柔一回,就得到这么个反应,“哦”了一声,带着一脸又不爽又关切的别扭表情,眼巴巴地盯着她。

      苦涩的药汁淡化了朱英身上的不适感,一瓶下肚,她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皱着眉问:“你老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

      好像她要命不久矣了似的。

      闻言,宋渡雪默了默,接过她递来的药瓶,并未直接回答。

      “司马将军消散前,用煞气强行连起了你的经脉,否则你当时就会爆体而亡。”他撑在床沿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掌上还能依稀看见几日前被断琴划出的伤。

      “他救了你,不知为何。”

      为什么呢,难道一个丧尽神智的邪祟还能拥有鬼之将死、其心也善这样的想法么?

      还是说,即便已经成了那副鬼样子,他仍留着一些东西?

      宋渡雪不知道。

      此事一旦多加揣摩,只叫人如鲠在喉,悲不自胜。

      “……你知道原因么?”

      他抬起眼,语气轻轻的,眼里却是极重极厚的深沉。

      朱英想起了那座庭院,那块玉佩,那壶千日春,那只狼毫笔,还有那把又冷又快的弯刀。

      司马彻给她看这些是何意,她还不明白。

      静默半晌,她摇摇头,反而问宋渡雪:“你为何知道司马将军与蒋相的关系。”

      宋渡雪绷紧的肩膀垮了下去,好像是失望,又好像是松了口气。他移开视线,抿了抿唇:“因为夙心。”

      “我拿到夙心时,琴弦已断了数年,被人齐齐整整用刀划断的。”

      夙心作为传世名琴,没哪个后人会傻到划断它的琴弦,只有它真正的主人敢这么干,朱英心领神会。

      知音已死,留琴何用。

      “琴侧有一行模糊的字迹,我花了很大功夫才复原。那是一首词的下阙,蒋相亲笔的字迹。”

      他接过朱英手中空瓶放到一边,垂下目光,低声诵道:“雁北雪重,秦红犹艳,夙心暝暝十年冷。不复当年。”

      “与此对应,司马将军有个传闻。说是曾有一名得道高僧云游四方时,于潼山关外遇见了领兵而过的司马将军,司马将军给了他一碗水一张饼,他回报司马将军一句箴言。”

      “‘血光四溅,鬼影缭乱,将军恐遭逢暗箭,魂难入关。’”

      “司马将军不以为意,绝尘而去,回他道:‘生以天策,死将鬼煞,长绝此生守潼山。’”

      “‘何须入关。’”

      何须入关,何须入关啊。

      死后魂魄受尽折磨三百年,终于回到家,却是在这里魂飞魄散。

      朱英的眼泪后知后觉地全涌了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潼关令(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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