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八年后】
“坨城有疯女,年芳二十载。
叛国承欢岩武军,西郊坟场拾命归。
江郎毁婚沦弃妇,女德不遵成笑柄。
三年五年寥寥过,疯女有儿唤长平。”
自多年前的坨城战役后,兴阳国轻敌丢要塞。
惨败于不到其封地十分之一大小的辜国。却终于在辜国投靠岩武国、兴军反败为胜后,这一破国之耻才逐渐被人遗忘。
反倒是一桩闲闻轶事,被人编作童谣流传至今。
“哈哈哈哈哈……快瞧快瞧,长平就要被小胖哥儿揍啦。”
此起彼伏的尖细笑声在街道旁响起。
原来是一群年约两三岁的小童。
他们拍着手,嘴巴贴着耳朵,仿佛看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乐得前仰后合。
而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瘦小男孩,正是长平。
「小疯子。小疯子。」
难听的绰号不绝于耳。像是凌空飞来的一把把刀子,“扑哧”一声没入心脏。
被唤作长平的男孩顿在原地,虽然这些锋利如尖刀般的话语早已不是第一次听闻。
但自从家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母病倒后,他才不得不孤身一人背负起所有闲言碎语的重量。
“喂,你这疯子。叫你呢,听不见呐?”
意图冲破包围的男孩蓦地停下了脚步,蹙起了清秀的眉,却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莫要管他们,给我挺直了背往前走。”
是外祖母。
“长平要听外祖的话啊。”
长平下意识地瞥向一旁。往常站在此处鼓励自己的人,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伤病害得,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一般卧床不起。
身在泥泞之中的人,竟连一点小病也患不起。
深吸一口气,长平暗自提醒自己,
无知稚子,不理也罢。
“……”
男孩忍下这口气,不发一言。正抬脚准备继续向前时,单薄的后背却被一粒石子突袭。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长平强忍怨气,身体两侧干瘦的小拳头正死死地攥着,同时满眼防备地护着干瘪的钱袋。
“哟,原来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不仅又疯又傻,还跟你娘当初一样,让人给毒哑了呢。”
领头挑衅的小胖哥儿长平认得。他叫王元,是这附近鱼贩的儿子。
长平抬眼向街道那头望去,却看见王元的娘亲正在不远处杀鱼去鳞。
面对一个五岁小童目光中的一丝求助,那中年妇女冷哼一声,把手往衣服上一擦。
「别玩太久,记得回家吃饭」
说完头也不回地,端着刚刚处理好的肥鱼便进屋去了。
小胖哥儿敷衍应声后,才慢慢走上前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毒蛇一般的目光紧盯着长平。
“我娘说了,你娘以前就是村子里出了名爱勾引人的狐狸精,都骚到村子外面去了,还跟岩武人睡了觉。
而你,不过是个身份不清不楚、没有爹的,
——小、杂、种!”
小胖哥儿转过身去,面向其他小童问道:“我说得没错吧?”
小小年纪却满脸嚣张无理的态度,就如同他的体型一样壮观。
随着其他孩童的附和,小胖哥儿张扬地大笑出声。
粗粝高昂的嗓音和着刻意亢奋的模样,引发了身上层层肥肉的欢呼和颤抖。
可等到小胖哥儿享受够了一众孩子们的追捧,转过头来却看见自己口中的小疯子此刻正深深地埋着脑袋,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小胖哥儿面带不屑。
“不准……说我娘。”长平一字一句道。
“我说,你不准,说我娘!”
接着,眼中寒光一闪,长平便猛地朝那小胖哥儿撞去,以百分百的力气与恨意。
只可惜,那一个瘦小的身躯,预料之中地,被一座肉山弹了回去。
背后的人影散开,长平撞上了一堵已然坍塌了一半、堆满砖块的危墙。
尘埃纷飞散落。
长平像一只易碎的蝴蝶。折翼之后,无声地跌坐在了地上。
脆弱的指尖和膝盖都擦破了皮、冒出了血花,却无人看见,在暗处里,长平微微翘起的嘴角。
「得逞了。」
小胖哥儿不屑道:
“切,果然是叫狗不好好狗不叫。我娘说的对,就你这点能耐,女人打架都比你厉害。”
说罢小胖哥儿提起快跟长平脑袋一般大的肉球似的手,就像后者砸来。
肉手快要落在男孩素净的脸颊上时,打人者却忽略了长平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和一只藏在身后伺机而动的手。
“大胆!”
一句脆生生的童声搅乱了这场战局。
众孩童皆是一愣,却见一与自己身长相当、戴着修罗面具的小童负手立于慈济堂门外。
梳得高高的发髻,一如小童身上超出年龄的摄人气势。
长平见状,下意识地将手里捡到的东西藏得更深。
“何人在此胡闹?”
修罗面具背后那一双溢满灵气的眼眸正滴溜溜地转动着。
“哦~ 原来是有人当街闹事,挡住了我们慈济堂的生意,还扰了张医士的清净。”
那面覆修罗面具之人拾级而下。
“你们可知道,自己是在何人面前撒野么?若是张大人怪罪下来……我看你俩是想被官差抓了去,领个几十大板吧!”
来人仅用奶声奶气的苛责,一双凤眸怒瞪,便赫得本该在王元身后的孩童全都作鸟兽散去。
“你……你给我等着。”
王元话音未落,人已跑回家中找娘亲哭诉去了。
那修罗小童来到长平身边,弯下腰扫了一眼,开口道:
“张医士唤你,随我进来。”
言罢转身,快步没入慈济堂铺中。
长平终于抬起头,露出小兽般赤诚清澈的目光。
待堪堪用补丁袖口擦去眼角泛出的晶莹后,长平吸了吸鼻子,便准备跟上前人。
起身的瞬间,“咚”地一声,
一块附着血迹的砖头从一只干瘦小手上脱离落地。
“长平,可有大碍?”
转眼步入慈济堂内,此间装潢绝对称不上辉煌气派,却也是一派秩序井然。
正值午后,稍显冷清的大堂中,除却一位正在偷偷打着瞌睡的账房先生,剩下的便是这说话之人——慈济堂的主人,张医士。
“长平在此,谢谢张医士出手救我。”
长平见到张医士,身子一软便要跪倒在地,磕头致谢。
“不必拘礼。”
“过来,让老夫看看。”
长平跪到一半,便听话地直起身子,颠颠儿地跑向张医士。
“敢问张医士,方才是何人出面为我解围?”
正当张医士为长平涂抹伤药时,却见后者硬是咬着乳牙,跪在自己面前,硬是忍着刺痛一声不吭。
“虽然是您的意思,他也不识得我。但我还是想当面跟他道声谢。”
长平讪讪道。
“哈哈哈哈,好,好啊。”
张医士笑的银白色的胡子一闪一闪地。
“不过小事一桩,不必在意。
长平啊,你有这份心就好。”
张医士说完,轻轻抬手抚过长平发顶。
“你外祖母的药,我早已配好。你到桌上拿去便可。”
长平闻言急忙从荷包中哗啦啦倒出几枚铜钱,难堪道:
“张医士,我,我翻遍家中,现在只能拿出这么多了。若是不够,先生就让账房记住我长平,等我长大了,赚到好多银两,我即刻就来还给先生!”
张医士摇摇头,伸出手取过一枚铜钱道:
“救该救之人,行本分之事。一文足矣。”
紧接着,张医士皱紧了眉头,“只是……”
“只是,你外祖母的病症除去伤寒之外,更多是长年累月攒下的劳苦之疾,若无好好调理将养,恐怕……”
“先生放心。长平定会好生伺候外祖!””
审视着长平眼中清澈的难过与坚定,张医士无话可说,只剩一抹轻声叹息飘进风里,随着跃动的炉火化为灰烬。
长平走后,望着他落寞而单薄的背影,张医士自言自语道:
「生逢乱世,举目人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