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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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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郡的祭月庆典有两大看头。
其一是各方杂技。华阴郡紧邻渭阳官道,常有通往王都的戏团在此歇脚,各家为打响名号,索性摆下排场相互较量,由此聚来吞刀、履火、角抵、幻术等精彩节目。
其二是十里天河。即郡中最繁华的大街两侧搭起高架,顶部拴彩绳,挂起一盏盏灯笼。之中每隔三排,灯笼做成双层镂空,到了夜间灯笼齐亮,会在地面投下不同形状的灯影,缓慢流转,烛火阑珊。
据说这个浪漫又新奇的想法,是前朝一位巨贾为圆重病妻子想看天河的愿望,花尽心思搭建。虽然妻子抱憾而亡,但街景流传至今,成为鸳鸯眷侣流连之处。
煌帝走在十里天河的街中,微昂头,望着被彩绳分成碎片的天空。每走一步,踏出声叮铃音乐,好似风跳跃的节奏,应和浑身的闲逸,活像个吟游诗人,引来一路目光。
熙攘市井,风流雅士,信步轻乐,优哉游哉。
路过女子掩面羞笑,私论这是哪里来的潘貌才子,唯独落在肩头的白鸟很不合场景发出耳语,打破这幅市井风雅图:“您看路。”
“不会撞到人。”煌帝无奈瞧它眼,又转回天空。
一条歪歪扭扭的深绿细线从顶空划过,没入远处繁华尽头,指出太华山神眷属所在的位置。
白鸟又耳语:“余看未必。”
话音还没落地,面前响起个呀地呼叫。随之又传出一句很小声提醒,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煌帝:“……”
靴下衣衫又拽了下,煌帝尴尬撤回迈出去的步子,循着那个地缝声音低头,发现面前站着位豆蔻女子,个头十分娇小,还不及胸口。
难怪白鸟说未必,对方的个头很不巧,在大部分成年男子视线盲区。
女子大半面庞斜侧,看不清正脸容貌,衣着却颇是古怪——正值炎热夏季,披一条水绿色斗篷,直接拖到地面,遮住全部身子。
难道她不觉得热?煌帝好奇打量说道:“无意冒犯到姑娘,望见谅。”
豆蔻女子没说话,只是轻摇头,表示接受道歉,吸取教训稍微提起斗篷,迈着莲步缓慢离开。穿过街口,一个晃身被热闹人流吞没。
“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煌帝目送娇小背影消失,望了眼顶空指引,那遥指方向跟女子去向相同。
继而侧目看向肩头的无目白鸟,饶有意思道:“说不定会再见到她。”
距离日落点灯只剩三个时辰,十里天河的庆灯还有一半没挂,穿着深灰麻衫的短工快速攀上高架顶端,熟练接住从下面挑上来的灯笼,一个个系在彩绳上。各家商贩为避免打扰到搭建进度,特意把摊子聚在挂完灯笼的另半边。从天俯瞰,大街右边人多、左边人少。
柳飞儿提着斗篷,被迫跟随熙攘人流前进,从左边大街挤到商铺繁华区域。直到路过个街口,游人分流一部分,才终于能够停下脚步休息片刻。
不远处的面具摊旁恰好有一方石台,正在屋檐下,又遮阳又能歇脚。
柳飞儿小步挪过去,敛起衣裳缓慢落座,但姿势有点奇怪,身子略微向□□斜,右手貌似抓着个支撑物,将水绿斗篷撑起来。旁边卖面具的摊贩忍不住朝石台打量眼,柳飞儿敏感捕捉到这丝目光,侧过身子整齐斗篷,把全身包个严实。
虽然这个装束招视线,又跟时节违和,但能遮蔽某些不能说的秘密。
落日的余温留在喧腾市井的地面,为庆典亮灯再添一把热度。柳飞儿走了很久的路,又披着一条拖地披风,当前柔嫩的脸颊染上两团嫣红,额角渗出几滴香汗,宛若一朵瓣沾晨露的娇艳芙蓉,悄然绽放于街市喧闹檐下。
然无人留心到房檐下这朵娇嫩美丽的花,全被不远处几声锣响吸引过去,那锣声敲地震天动地,直接压过往来车马和吵嚷人群,传至街头巷尾。
“瞧一瞧、看一看,奇珍异兽表演,筋斗、钻火、倒立!”
人圈里,一个驼背的瘦小男人手敲铜锣、扯着嗓子高喊,身后停放一辆异常宽大的木板车。车板上的货物摞成小山丘,外面全部盖着不透光的黑麻布,看不清究竟是何东西,只能听见里面有铁链拖拽,偶尔夹杂野兽的低吼。
“东西呢?拿出来瞧瞧啊。”没见到口中的异兽,有人在外圈起哄。
驼背男人停下敲锣,向围观众人说声大家莫急,扭头朝木板车喊句带出来,片刻一个赤着胸膛、布满伤疤的大汉走出,右手抓着两根铁链,严喝下一拽,拉出两个白毛团,贴在一起静待地面。
围观人群愣了几秒,转而爆出大笑,看两人的笑话:“哈哈哈哈,就这?也当算个稀罕玩意?”
“诸位父老乡亲,好戏马上开始。”驼背男人说着朝同伴递个眼神,大汉抄出别在腰后的皮鞭一抽两个白毛团,凶狠低喝,两个白毛团同时吱地叫了声,缓慢展开身躯露出原貌。众人这才发现,原来白毛团是两只通体雪白的猿猴,面中央有一道蓝印。两只猿猴的脖颈拴着一根指头粗的铁链,中央贴了道黄符。
驼背男人道:“这两只乃是产自北地的雪猿,我兄弟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才从女卑山深处抓得,诸位别看这雪猿外貌平平,可是有呵气成冰的本事。”
围观人群中传出质疑:“真有这么邪乎?说不定是你们故意把两只猴子染成白毛,瞎编乱造。”
驼背男人道:“呵呵,大家若不信,不妨端盆水来。”
很快有人端了盆清水放在场中央,大汉毫不犹豫提起其中一只的铁链,吊起扔进盆里,但见猴子落水扑腾几下,一盆清水不过须臾结成冰,连溅起的水花一同冻住。
用来实验的猿猴随即跳出木盆,逃到同伴身边依偎成团,毛色依旧纯白如雪,行过地面不留一滴水渍,而是掉下丁点冰碴。
“喔!居然是真的!”
人群顿时掀起惊呼,比方才聚来看热闹的好奇声更甚,驼背男人奸滑一笑,趁此指挥大汉抽打两只雪猿,喝令它们翻筋斗、杂耍,讨乐围观游人。
几番杂耍结束,一波铜钱雨噼里啪啦撒到场中央,砸得两只雪猿抱成团惊慌失措,想躲到个安全地方。
“唉,可怜呐。”煌帝静立于人群中喃喃惋惜,目光继而转向外遮黑麻布的木板车。
顶空深绿色细线抛下终点,正是车上堆成的小山丘,太华山神的眷属就在其中。
“您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无目白鸟又发出耳语,提醒某位不要一时兴起,又做出令凡人惊诧的事。
煌帝随口应句知道,暗中弹出一点光,像是只不起眼的萤火虫游荡于人群间,穿过空隙绕到木板车,钻进黑麻布里面。前方人群正在欢呼兴头上,但听后面当啷一声铁链挣断巨响,齐刷刷抬头看向木板车,霎时鸦雀无声。
不知何时,一只黑影傲立在成堆货物上,居高临下俯视所有人类。
众人未等看清黑影的模样,只觉眼前一花,就听见两声惨叫,低头瞧见那驼背男人和大汉纷纷倒地,都捂着脸蜷身哀嚎,指缝里不断涌出鲜血。怪兽伤人,人群瞬间炸开锅,作鸟兽状四散奔逃。
“有些不对。”煌帝遥望眷属逃跑的方向敛起笑意,捕捉到风中一丝飘来的黑气,捻散喃喃道,“它入魔了。”
“您不跟去,不怕它继续伤人。”无目白鸟说道。
“它认出了我,不敢胡乱造次。”煌帝从容回应,绕过地上两个重伤的人,落下两点光,让他们昏睡过去,同时止住流血。停在两只重新缩成白毛团的雪猿跟前,伸指点过脖颈上的铁链,解开束缚。
两只雪猿发觉束缚消失,抖了抖皮毛,不约而同抱住伸来手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吱吱叫个不停。煌帝轻挠它们头顶的绒毛,示意安静,眼底亮起隐约金光别有它意道:“况且这么大动静,那两个小家伙不会坐视不理。”
黑影一路如狂风过境,掀翻沿途摊子,炸起接连惊天叫嚷,张钧提着药包刚踏出药铺门,头顶呼地窜过一个巨物,目光下意识跳到它身上,想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奈巨物速度奇快,只能模糊看到像是老虎,气势极其凶猛,直接一头顶飞摊铺和行人。张钧视线跳到黑影的更前方,当即眼神一紧。
大街正前有个奋力逃命的娇小女子,披着水绿斗篷,走路东扭西歪。正是柳飞儿。
依黑影的速度,那女子必定躲不开猛烈撞击,观她身形也属娇小,飞出去难免摔成筋断骨折。
危险转瞬之际,张钧拼力飞身一扑,抱住柳飞儿护在身前,顺势滚到路旁边。利爪落下没有抓到两人,仅是撕破飘起的斗篷。
幸得路边堆了几袋麻袋,当作缓冲物减轻撞击,两人并没有受多严重的伤,然张钧还是感觉左侧腹部一挣,流出摊温热液体。
低头一看,果然在药铺重新包扎的伤口又撕裂,染红外衣。
张钧压住左腹吸了口气,减缓伤口出血,搀起身旁人问道:“姑娘可无事?”
那一爪子袭击把柳飞儿完全吓蒙,没有听进问话,仅是一个劲儿掉眼泪,张钧又轻唤了声姑娘,无意间扫到斗篷下露出的绣鞋。
绣鞋做工十分精致,芙蓉作花纹,边缘还嵌了圈珍珠,可怪在大小不一,左边为正常尺码,右边则不足三寸,像个裹紧的粽子。张钧不禁好奇多看了眼,柳飞儿立马觉察到这股打量视线,拉过斗篷遮住怪异的右脚,埋下头看不清表情。
原来她天生跛足,难怪要用斗篷遮住全身,这等残疾确实会招来不少异样目光。
张钧自知方才失礼,说了声姑娘见谅,忽听得身后冒出个清脆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黄羲从后跑过来,激动道:“街上都在传有伤人猛兽,有两个人被抓毁了脸。”说着瞄到染红的衣衫,惊讶问:“你流血了!难不成被那猛兽打的?”
张钧点头:“只是遇到,没有被打伤,是我躲避时旧伤口裂开流的血。”
“你的伤都未愈,学什么英雄救美,小心那些伤口变成疤,一辈子都消不掉。”黄羲挑眉嗤了句,活动几下筋骨问道,“那个大家伙朝哪里跑了?”
“那边。”张钧眼神指了个方向,隐约感觉好像不该回答。
果然黄羲傲气一哼,下颌点点流血的伤口说道:“你回街东头的福来客栈等着,我去会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