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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褫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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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晋斋第一家店面并非开在王都渭阳,而是汉中郡,那时的门头招牌仅是现在三分之一大,后方的小花圃也仅是一处私家花园,不作招待贵宾专用。花圃里栽了几棵芭蕉树,成熟过头的老叶子会垂落到下方,紧贴树干,最后掉在泥地上,随时间化成肥料滋养新的生命。
曲墨非学会走路以后,经常抓着毛笔在家里四处游荡,只要见是个平整的地方、墨汁能染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即兴创作。家里人对他的行为半是欣慰、半是忧愁,欣慰是因这天赋实属罕见,画斋后继有人;忧愁则是他的忘我创作太费人力精力,必须身后跟着仆人勤快打扫,不然整个家就变为巨型艺术品,画满山水画鸟、人神怪兽。
余后不知何日,曲墨非“开拓”新绘画地盘走到小花圃,一眼便盯上圃内几棵芭蕉树。树上新一轮的嫩叶已经长出,先前的老叶被新叶顶替,倒垂向大地。有几片芭蕉叶已经安静躺在绿荫之下,只待阳光、雨露在时间的催化下,把它们碾成肥沃泥土。
很不凑巧,阳光雨露没有降临小花圃,反倒是一柄蘸满墨汁的毛笔啪叽戳在宽大叶片上,而后笔锋运转,拖出一条长长墨痕。
蕉叶作纸,肆意泼墨,而且容易清理。
不管是曲墨非还是曲家人,都对这个发现格外满意,家仆甚至专门在芭蕉树下添置新矮桌,用来方便少主人作画。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光仅持续到曲墨非三岁,很快便被某次意外打破……
眼前画面像是被人施了静止咒语,一动不动,看来故事到此为止。
很快周遭一闪,又转为虚幻空间,顶空投下暗淡金光,照得一片朦胧,同时伴随花瓣飘零。
文景淇猛地甩下头从故事里清醒过来,最先看向紧攥的手,眉头随即皱起。上一刻明明真切抓住曲墨非的道袖,但现在手中空空如也,而指尖却依然萦绕着紧握布料的残存触感。
他们两人目前都被拉进画中,而他被画中的天女抓走了。
大脑很快对迄今发生的所有事做出定论,下一瞬,顶空落下的柔和女声也印证这点。
“跑进来一只小虫子。”
文景淇循声音抬头,瞳底瞬间笼上层遇敌时的锐利狠光,全身神经绷紧,蓄势待发。头顶正上方不远处,画中天女正半垂着柳眼审视下方,嘴角噙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左手结印置于胸前,右手拈花展开向外。一片片花瓣由指尖所拈的花朵为起点,纷然落下。
那笑容看着慈祥,但文景淇瞧来却像是惺惺作态的假面,嘴角噙起的微笑不是在悲悯众生,而是在鄙夷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暗声冷哼,并指一挥出剑,剑端瞄准顶空妖怪的死穴:“敢问阁下,同我一道进来的另一只小虫子呢?”
天女噙着笑的嘴角又上扬些许弧度,没有直接回答挑衅,反是将拈花的右手移到面前,启唇一呵,吹出阵花瓣雨,纷纷扬扬扑向下方误入者。
文景淇瞬间嗅出丝难以应付的气息,经年习武的身体飞快作出反应,毫不犹豫挥剑断斩正中。然被斩开的花雨好似砍成两半的流水,中间断开又流到两旁,然后合拢,重新组成大片花雨扑面压盖。大量花雨不仅扰乱视线,其中似乎还含有别的力量,不断将全身朝某个方向推。
再拖下去势必危险,要赶快找到另外二人,兴许会有转机!
文景淇应对花雨间分神半瞬,并指点在常系在腰间的青铜挂饰上,飞出附在青铜上的小光龙。
事实证明这一当机立断的决定无比正确,在小光龙的带领下,张黄二人不再同海量画卷纠缠,避开汹涌画纸浪潮,进入到一张绘着宅邸的纸张内。
画纸上仅简单勾勒出宅邸的一个回廊转角,房屋整体并未着墨,两人穿过纸面站在回廊转角处,瞬即便被眼前屋舍之大所震惊。画中看起来小巧的回廊,实则宽阔且曲折,每隔五个廊柱,路边置有精致花架,若放置盆景各不相同。
回廊两端各连一间房间,小光龙进入画卷后直接朝左边飞去。两人连忙跟上。
路中黄羲故意加快自己的步速,总是比张钧快一段路,但张钧似乎想当面说什么,也加快速度追上距离,这又惹得黄羲再次提高速度,重新甩开。如此一来二去,双方从走路变成场追逐战,却没说一个字。
最后还是张钧先开口,轻声唤了前面名字:“黄羲。”
“啊?”前面人的回应听上去很不耐烦。
“我……”
我想知道你心生怒气的原因。
张钧只吐出第一个字,转而又想他现在正闹别扭,或许不会直白讲出来,停顿几息改了口,回答另一个问题:“我方才毁坏画中房屋地面,是因先前无意发现我们正困于无数画境内,穿梭其中。四周环境虽然是具象,但终究是绘在纤薄纸张上的,只要打破便能脱离,因此才做出突然之举。”
黄羲丢来个冷淡眼神,依旧透露出不悦,沉默少时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有张不一样的画纸藏在深处?”
“一路阻挡我们的画卷。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那些画卷始终多如繁叶,杂乱无章,似乎刻意用数量转移注意力,掩盖背后有其他东西,因此才借你的火焰一辩真伪。”
张钧说话间认真看着黄羲:“果然的确如此。”
倒换来对方一哼:“算你聪明。”
“那你呢?又是如何找到我?”
“还不是那团莫名其妙黏我身上的破火!”
黄羲停住脚步,转头没好气撇他眼,回话带着一丝不快口吻:“就是它突然冒出来指向你的画卷,收也收不回去,烦死了,你是不是对它做过什么手脚!”
原来三昧真火对灯芯上附着的残存焰气起了反应。
张钧想解释清这一点,转念一想还是选择沉默,毕竟这不是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而且当前还要跟随小光龙找到另外两人,也没有多余闲聊时间可以浪费。
静默几个数,开口简单回答避过话题:“并未动过手脚。我们快走吧。”
“切。”黄羲又哼出个轻嗤,扭头追上小光龙,跟它一道在前开路。
两人在宽阔回廊中走了两刻钟,终于来到尽头的房间,黄羲迫不及待一把拉开门,门后不是房间内景,而是又一个陌生的花园。小光龙在开门瞬间快速飞进去,停在十来步远的地方回头望两人,模样像是催促他们快跟上。
“看来前方是新一副画卷。”
张钧最先踏过门槛,踩了踩脚下地面检查是否会有妖物突然发难,这时黄羲飞快从身边擦过,追着小光龙向前跑,一人一龙很快就要消失在枝繁叶茂的转角处。
“黄……”张钧瞧着前方越来越小的背影欲言又止,不敢大声喊人,唯恐一声惊出那些比狗皮膏药还粘的仕女妖怪,不假思索也跟上去。
门后的陌生花园栽满花草,茂盛枝叶几乎遮蔽其中小径,意外显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味。小光龙在小径中七拐八拐,多次被一片绿意淹没,亏得黄羲眼力不凡,精准捕捉到闪烁在绿意里的亮点,才顺利跟到一处凹进去的草木附近。
草木丛里平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上方还悬浮着一只仕女妖怪。小光龙趁仕女妖怪俯身魅惑的空隙,快速钻回平躺人腰间系挂的一块青铜配饰。
居然是文景淇!
黄羲眼前晃过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秀眉一拧,二话不说扬出团火,劈头盖脸砸下去。仕女妖的樱口仅惊讶张开半截,烈焰已然裹住整个身躯,变成个燃烧的火球。又被对方回身一踹,直接飞出五六尺远,落在空地中烧成一撮黑灰。
“活该!”黄羲对着黑灰狠啐口,感觉对刚才那一脚飞踹仍意犹未尽,又看向草丛里躺着的人,毫不客气踢了踢对方的小腿,“喂,还活着吗?”
“他被吸取了些许灵力,静躺片刻很快便能醒来。”张钧连忙打住黄羲气头上的粗暴问候,检查遍文景淇的伤势,见他并无大碍,架起人带到花园里一个易藏身的僻静角落,躲避仕女妖怪同时等人苏醒。
大致过了小半刻,文景淇眼皮微动,逐渐苏醒过来。
定睛看清是另外两人,开口立马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在说什么?”张黄二人一头雾水。
“我明白大非的画技为何如此糟糕了。”文景淇三言两句讲出先前所见,“方才我与大非进入到他家祠堂内,中央供奉的天女像突然将我们拉入画中,并且笑说‘兑现的时间到了’。进入画中后我看到大非小时的一段过往,他三岁之前的画技堪称神韵独到,与现在乌七八糟的涂抹简直天差地别。”
黄羲猜道:“你的意思是他变成现在这样,与那幅天女像有关?”
“对!不然那妖像也不会说出兑现时间到了的话。”
“那后来究竟发生何事?又要他兑现什么东西?”
“后面的回忆没有出现,所以我也不知具体详情。再之后那个拈花天女出现,我与她斗了数招,发现对方很是棘手,便给你们发出信号汇合,可惜最后还是着了她的道。”
“你已经很幸运啦,只有一只妖怪缠着你,身上的熏香味也没那么浓。”黄羲说这话时眼神有意一斜张钧。当时依他身上刺鼻呛人的花香,缠住的仕女妖少说也有七八只。
“咳,那座祠堂现在何处?”张钧听出话里夹带的酸味,心知肚明一咳,立马转移话题。
“那边。”文景淇遥指不远处。
先前中了调虎离山计的女妖已经重新飞回祠堂外,小楼四周又是一片花散天下,张钧循着指示,眺望水墨远景中被七彩绫罗点缀的祠堂,眉头紧蹙:“我们要快些过去,曲道长现在恐怕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