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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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也许全然没有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也许有所察觉却无法反抗。
等到他服完药昏睡的时候，重华便暂且撤了禁灵结界，褪了他的衣衫，聚起神力，一点一点，将替玄峰塑魂的指令慢慢抹除。
他的身上，总共刻着三条指令：替玄峰塑魂；查找蜀山覆灭的元凶。
最后一条：忘了他，活下去。
忘了那个尚未化形时就烙入他神识的身影，按自己的心意，以活偶人的邪诡之身，活下去。
重华曾盯着最后一条看了很久，凤目中晦暗难明。
眼下他的所有神力，几乎全部来自于精灵丹的强行恢复，每天能用的并不多。
陌尘精擅符阵之术，当年以无上决心置下的指令，既要将其破坏又不能损伤躯体及其他法阵，实施起来极其困难，因此这一步进行得殊为不易。
每到当天事毕、重新落下禁灵结界的时候，帝君总是冷汗湿透玄色衣衫，英俊的面容上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狭长凤目中却仿佛古井般，不露半分波澜。
整个过程进展十分缓慢，谁也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成功。但就如同曾经在多少次生死绝境中拼尽全力护着他的师尊一样，他只坚定地去做这件事。
不问期限，只求结果。
日复一日，法阵并没有什么变化。
有一天，重华正聚精会神地操控着神力，掌下的人居然醒了。
他闭着眼睛，眼珠子微微一动，薄薄的眼皮便跟着有些起伏，然后一点点张开。
略深的眼窝框住的秋水中间，极黑极透的瞳仁没什么神彩，目光也似乎完全集中不到一起。他一直朝向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看见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醒，全然处于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只不过看起来像是醒了而已。
也不知道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重华暂时收了神力，握着他腕骨的手却没有松开。
眼下已经撤了禁灵结界，他素来心思深沉，不比墨宸好到哪去。帝君从前不是没被他算计过，难免怀疑他如此示弱，是不是又在找机会逃之夭夭。
半晌，只见掌下瘦骨嶙峋的青年微微蠕动薄唇，几不可闻地唤了声：“重华。”
眼前的人仿佛褪去了从前温吞和缓的伪装，褪去了骨子里的狠倔悍厉，罕见地显出了些脆弱茫然的意味。
玄衣的帝君静默须臾，骨骼分明的大手缓缓移动，握住了他的手，素来冷漠的嗓音里带了点极其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我在。”
陌尘却又不说话了，只茫然张着双眼。房间里一时寂静如死，只能听到重华轻缓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又听他极微弱地，一点点道：“重华，我就要赴死了。”
像是在梦境中挣扎一般，他断断续续地，颠三倒四地用气音说着：“开启无极归元阵，违逆天道，九死无生。此后碧落黄泉，再不能见。”
“原想同你道个别，也算了断此生年少时一点妄念。终究无缘，连这个机会也没有，罢了。”
梦境中，他回到了准备重建蜀山的前夕。
这场迟来的诀别，终究以这样的方式，跨过漫长的岁月，将那个已经消失数千年的陌尘的悲伤和无望，近乎直白地袒/露在重华面前。
那是他从前强行压制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即便身死，也决不吐露半个字。
彼时他已经做好了形神俱灭的打算。纵然他用尽毕生所学，竭尽所有思虑，甚至不惜动用邪术要将自己生生炼成活偶人，天谴雷劫之下，未必能得以保全。
哪怕他侥幸重回世间，能再次站到重华面前，也不过是个挂着陌尘之名的躯壳而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所思所行皆出于本心而非指令的纯粹的活人。
更不复当初那个会怦然心动的少年。
无渡海归墟死水底下的一缕神识，用了数十万年的漫长时光，方才化出人身，却只同他的神祇淡漠地相处了不到千年。
同数十万年相较，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于旁人而言，此生的遗憾，未了的因果，也许都能在轮回中得以消解；然而于他而言，却绝没有什么重来一次的机会。
今生的遗憾，便是永远的遗憾；今生的缘尽了，便是永远都尽了。
一个没有魂魄的人，固然没有前生，更谈不上什么来世。
今生即是永恒，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了。无论多么精湛的修为，无论多么逆天的邪术，哪怕破碎虚空，凿穿幽冥，穷尽六界的每分每寸，都没有半分可能将从前那个陌尘重新带回天地之间。
仿佛他在黑暗森寒孤寂中挣扎着来到这世间，只是为了这阴差阳错的遇见，为了了断这片刻的缘分，为了赴这场不能见面的道别，为了这句无法宣之于口的永诀。
终究无缘。
重华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听着，半晌，方才开口，极轻缓、然而极坚定地说：“你我无需道别。”
无论从前、现在、未来，无论什么模样、什么身份，你就是你。
即使天谴降临，我也会站在你前面，直到羽化。所以，无需道别。
许多时日之后，法阵终于开始起了变化。塑魂的指令一点一点从掌教身上淡去，直至将要彻底消除。
陌尘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精力也在缓慢恢复，甚至已经可以自行下床，在别苑中走动。
再过数日，指令就能完全被抹去，即将大功告成。
一切都在向意料之中的方向缓步前行，重华也终于得以腾出手来，开始做自己的事。
窗户开着，他倚着软榻，握着笔，伏在书案上勾画着什么，很专注的样子。
陌尘站在后园里一株苍老遒劲的重瓣骨里红下远远看着，想起离陵说的那些事，想，假如不是后来那位神秘的果因大师的暗算，以至蜀山剧变，那么他的一生会是像重华安排的那样平淡安宁吗？他是不是就永远不知道那些真相？
清醒而痛苦和愚昧而轻松，哪个活法更好？
曾经打定主意要划清界限，然而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么多的纠缠，那么多的因果，又如何掰扯得清。再往下挖一挖，不定还能挖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事。
倘若这就是天道的安排，那天道大概是想玩死他，或者他们。
大约是感知到了什么，重华自专注中抬起头，同他对望了一眼。
陌尘走过去，缓声道：“先师的事，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
重华冷冷反问道：“我说的你信吗？”
“也许信，也许不信，假设的事，谁知道呢？”陌尘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等你交出引魂灯再谈这事。”漠然而强硬，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陌尘悠悠道：“我要是至死不交，你还能关我一辈子？”
光线本就朦胧，他筋骨嶙峋的躯体逆光站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一瞬间，他的气度风仪，竟令人无端想起海市蜃楼幻境中的墨宸神尊。
重华将目光转回了书案上，淡淡抛出一句：“有什么不可？”
陌尘没说话，沉沉看了他一眼，半晌，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因着服用精灵丹日久，重华的神力恢复了不少。想起此前在极北荒原的时候，陌尘为了护住他，毁了补天笔，于是花了些工夫，亲自动手做了一支。
那笔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笔杆洁白，莹莹如玉，却又不是玉。仔细看时，内里仿佛还隐隐透着点粉金。笔毫与笔杆同色，泛着微微的光泽。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做完这支笔，帝君原本已经好转的的面色又差了，不比刚从海市蜃楼中出来时好多少，神色仿佛也有些倦怠。
但一双凤目深处却似乎隐隐闪着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天河中最闪耀的两颗星子嵌入其中。
仿佛此刻，这个冷漠无情之名传响六界数十万年的帝君内心，曾经热血真挚的灵魂终于睁开了眼睛，将要觉醒。
他将笔装在一只无忧木盒子里，回了别苑。
想起此前离陵曾经问过他：“你就不打算将他的真正来历告诉他？”
又想起这一世陌尘对他诸多的误会和仇恨，皆由他出于私心的隐瞒而起，重华思量许久，终于决定将一些过往说与那人听。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打算将从前自己没有机会宣之于口的心意向那人表明。
与曾经的墨宸不同，他虽执掌六界，却并非天道化身，不受“断情绝爱”的枷锁束缚。
从前他待陌尘的冷漠无情，不过是一面因着悔恨，一面怕重蹈覆辙，一面怕天魔恶念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加害于他。
他生性悍厉桀骜，那人是他此生唯一的软肋。
天魔果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将那人一直放在苍梧宫护着，总不能二人一直以眼下这般阴阳怪气的状态相处。
至少不能让他认为他果真是个替代。
陌尘并不在寝卧里。这段时间他迷上了泡暖池，常常在里面一泡就是半天，似乎尤其喜欢泡在里面睡觉。
每次重华去捞他的时候，总会想起他们在红尘别苑的癫狂与放纵。
他在暖池里都会想什么？会不会想起那些荒唐那些缠绵？
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他会有那么一点点怀念那段过往？
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他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甘情愿？
重华在他寝卧里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于是将盒子搁在桌上，起身去暖池寻他。
小径靠近暖池的半截水雾氤氲，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玄衣的帝君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暖池里水汽蒸腾，池水却十分平静，无波无澜。即使拂开水汽，也只是一片空空荡荡。
没有人。
外层结界笼罩、内里禁一切灵力符阵的苍梧宫别苑，陌掌教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重华静静站着，半晌，狭长凤眸中似乎慢慢浮出一点极细微、极冰冷的笑意。
此后若干年，帝君闭关，太苍山彻底封锁，苍梧宫门扉紧阖，与外界不通来往。
银月钩依旧高悬在寒霜殿外，被束缚在赎罪的法阵中不得挣脱。龙苓仙妃以瀛洲仙岛龙逄上仙遗孤的身份数次谴使者前来索取，都被代掌教青云子一干人等挡了回去。
虽说浣花楼暗市上，陌尘与龙苓仙妃的人就差点交火，但毕竟没有正面对上，也就不了了之。然而自此，蜀山同龙苓仙妃之间的矛盾算是渐渐摆到了台面上，而仙帝态度一如既往地暧昧不明。
太苍山封锁之时，一个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偶人侍从独自来到蜀山，只给青云子及林戴昱等人捎来一句话：陌尘辞去掌教之位。
蜀山诸人当然也听说过他与帝君的诸多传闻，都以为他尚在苍梧宫，兼且铭牌一直没什么变化，倒也没有太担心。左右这位从来都是个不着调的。
一代传奇的蜀山前掌教，自此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无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