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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典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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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的信纸写了很长,等正式落笔的时候,已写了满满六张纸。
张之维将落好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老妇人听,林观音也在认真听。
“老人家,您看我这说的对吗?”
老妇人“欸”了一声,双手捧着,接过了那沾满墨水的六张纸,说了一声又一声谢谢,林观音也将桌上的信件一封封按着原来的顺序收敛好,然后轻轻送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接过信件,她抬头仔细看了看林观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双眼睛,一片澄澈,里面荡着慈悲和温情,是这麻木不仁的世间里,难得的一双眼睛,她走到自己身边,垂下眼眸的时候,不似凡人,倒和那庙里的观音娘娘有几分相似。
她那双枯老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林观音,在她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笃定地说:“姑娘,你看上去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福?
林观音不懂。
但她温和又柔软,能够承受这世上所有的悲喜,再以最温柔的方式回馈世人,她伸出左手扬起大拇指,向下弯曲了两下。
[谢谢。]
张之维放下笔,替林观音表达了对老妇人的谢意。
老妇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再捻出一枚铜币,放到林观音手心,跟他们说了再见。
她走后,等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接过她的位置坐下来。
他一边坐一边抱怨之前的妇人忒慢。
但要说他骂骂咧咧也不至于,或许他已经习惯了通过抱怨来疏解自己的不满。
林观音帮张之维稍稍磨了磨墨,然后用一块镇尺,压在了纸上,张之维抬头看了她一眼,林观音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最强的,能很快感受到别人的眼神。
于是张之维看过去,她便也转过头,看着张之维,她看人一向很专注,眼神却很平和,像是能将好的坏的都包容到她那双眼睛里似的。
两厢对视,静默良久,最终是张之维偏过头,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林观音放下手中的东西,乖巧地坐在了他旁边,又开始认真识字。
中年男人见林观音实在漂亮忍不住多看几眼,张之维不动神色地敲了敲桌子,警告般的盯着他,他是最会在柔弱的女人身上施加他那些无人诉说的苦闷和怨气的,可面对强大的男人,他又会表现得很怯懦,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像一只伏地的狗,温顺不已。
张之维淡道:“写什么?”
男人愣了愣,便开始滔滔不绝。
他原是要给自己妻子写信的,不过内容就没有那么温情,满篇的抱怨之下尽是无尽的剥削和掠夺,他向自己妻子索取钱财来维持贫穷的家庭的运转。
他左一口孩子,右一口母亲,底下却全藏着对妻子血汗的贪婪。
他说:“阿香啊,上次那个石老板钱没给够啊,我拿着定好的契书去找他,他却说契书白纸黑字写的好好的,是我不识好歹要多了。”
“可一开始价钱不是这样的啊,”他指甲里全是泥,泥土干涸在他的指甲里,发黑皲裂,长满茧的手,抠来抠去,说话间,总下意识地去挖手里的死皮,他说到动情处竟然哭起来,“我没骗人啊,我怎么有胆子骗那些大老爷啊。”
“可他们还是把我打出来了,”他说,“阿香,你既然现在在石老板的后院里,那多跟他说说,把答应好的钱如数还给我们好不好。”
写到这里,张之维停下了笔,皱着眉问:“那个契书是怎么回事?”
男人愣了愣,然后告诉他,契书就是典妻的文书。
张之维脸色一变。
男人看张之维神情可怕的很,连忙为自己辩解:“先生,也不只是我这么做啊,那些大老爷损了阴德生不出娃娃,借我们这些人老婆的肚皮生娃娃,哎,人都是要传宗接代的啊。”
他接着说:“阿香生了好几个男孩才被石老板看中的,我们说好租三年,给一金,可落到手里就成了半数。”
“您说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们就在地里刨食吃,能挣什么钱啊,况且……”
况且,再没钱,家里面的孩子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里,他又擦了擦眼睛。
可他说了好多,都没有说到他口里的那位阿香,他的妻子。
契书两端盖了他的手印,写了石老板的名字,书里全是如何买卖阿香,但阿香却没有资格说任何一个字。
她被迫离开自己重病的孩子,来到陌生的人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型的生育机器,不知道又要受多少冷嘲热讽,生活又是如何艰苦,而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三年租期一到她也得被送回来,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孩子,然后回到这个满腹抱怨的男人身边,不晓得又得承受他多少怨气,会不会将对石老板的怨气,撒到曾经被迫跟过石老板的她身上。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捏着信,告诉他:“既然有三年租期,这期间你寄出的任何信件,她都是收不到的。”
这封信估计到人家门口,就被人家的仆役撕掉了。
男人愣了愣,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张之维不愿跟他多说,只问他:“那你还要不要写?”
男人沉默良久,算了算张之维写信的价钱,心想还算便宜,自己倒也赔得起,万一这封信能寄出去,他就能拿到另外那半金,那可就赚大了。
于是,他怯懦地扫了一眼冷着脸的张之维,点了点头。
他拿着写好的书信,掏出一枚镶着泥土的铜币,放到桌前,然后转身就走,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弓着腰,走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样子,平复了方才愤怒到难以自抑的心绪。
可他确实累了。
张之维最终写就了这封书信后,就不愿意再给人写信了,他收拾了摊子,拉着林观音要回陈家。
林观音什么都没说,她也说不了什么,看着张之维沉下来的脸,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这会儿正是初秋,盛夏刚过,蝉鸣已久喧闹,天已许久没有降下大雨了,于是就连着空气也是干燥的,只出门不过两个时辰,林观音的唇已经完全干裂了。
她轻轻抿住自己干涸的唇,缓缓地拉住了张之维的衣袖。
跟着他一起慢慢走在乡野间,真奇怪,这天明明热得很,可她却感觉遍体身寒,这种感觉在看到几个婴孩儿的尸体后,尤为明显。
南方的农舍外往往修着粪池,粪池沟通田地,方便施肥,可是一到夏季,那些味道就像燃起来一样,臭味熏天,臭不可闻,除了施肥时,少有人愿意主动接受粪水的味道。
可是粪池除了施肥也成了他们扔掉一些扔不掉的累赘最好的去处。
那些婴孩儿也不知道丢了多久了,看不出性别,他们就像垃圾一样被父母丢在这种极其污浊的地方,刚出声还没喝过一口母亲腥甜的奶汁,就喝上了粪水,这些东西掩住了他们口鼻,灌入他们尚未长好的耳朵里,堵塞了上天赐予他们得天独厚的东西,于是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就被强行溺死了。
林观音看着他们泡的肿胀的可怕,若不是几个“新鲜”的尸体,她还不敢将其认作人。
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张之维感受到了。
于是,他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几乎温柔地蒙住了林观音的眼睛。
“阿音呐,”他低声说,“别看。”
林观音在他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被张之维牵回了家。
晚饭过后,张之维拿了跟木棍,就着土地继续给林观音教字。
为了让林观音明白每一笔划的走向,他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他是个急性子,向来写字讲究一笔呵成,可这时候写字,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每一笔写的又慢又认真。
他很少对修行以外的事这么认真。
可林观音安静地和他挨在一起,能听到温柔的风声,感受到难得感受的清净。
他之前的情绪早就散掉了,可林观音似乎还在难过,她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想了想,停了笔,问她:“阿音呐,你知道草芥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慢慢写下“草芥”两个字,然后拿着木棍随意指了指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小草,拔下小草的一截叶子,悬在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
小草叶子便随波逐流,无依无靠地飘到了地上。
飘到那两个字旁边。
张之维拿着木棍将叶子戳进泥土里,将其粉身碎骨,然后告诉林观音:“这就是草芥。”
林观音转过头看着他,眼角有些红。
然后,张之维轻声说:“这世道,人命就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
不过如此。
林观音平静温润的眼睛里,忽然积起水汽,她眨了眨眼,沉默地掉下了泪珠,溅到粉身碎骨的草芥上面。
张之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音呐,这世上,男人是牲畜,女人是鬼怪……”
“没有人是人。”
“这便是草芥。”
林观音眼泪掉地更厉害了。
她是真的很难过。
张之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她许久,心想,心底如此善良,阿音该如何在这烂世道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转了话头,笑了笑,哄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没应,他擦除了草芥两个字,代之以珍重的“林观音”。
林观音看着自己的名字,擦了擦眼泪,抢过张之维手里的木棍,接在在林观音下面接了个“张之为”。
她写错字了。
张之维也没拿回木棍,就着手,修改了“为”字,写成了“维”。
林观音看着修改的错字,终于被转移了心神,她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三个字像是把它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怎么了?”她看的太久,久的张之维都奇怪了。
林观音没回答他,她拿着木棍,接着歪歪扭扭地写:[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愣住了,他一是没想到林观音这么聪明,竟然单单一天就记住这么多字,二是没想到她会写这个。
不对,这么算起来,林观音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张之维的名字。
“阿音呐。”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观音丢掉木棍,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