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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赫连沉玉——无极长乐(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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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七皇子赫连沉玉年幼的时候,有一次偷偷跑出宫外,在街上遇到了个算命的老瞎子。
那算命的神神叨叨,邋里邋遢,所说的乱七八糟的一番话其实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可是赫连沉玉大半生戎马、几经浮沉,以至于后来回首之时,脑中却总是禁不住想起那时那瞎子说的两句话。
——小公子生性凉薄,无情似蛇。
可蛇性畏寒,如若贪恋不该要的,那便永远没了翻身之日。
一般算命的,都知道给掏银子的主儿说几句吉利话。
偏偏这个瞎子张口一个无情凉薄,闭口一个没了翻身之日,丝毫没个口德。
赫连沉玉那时听着不快,可如今想起来,却总有种悚然一惊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那像是口深井一般绝望无助的童年,赫连沉玉极为早慧,从七八岁起就懂了太多。
江湖越老,胆子便越小。
久而久之的,什么父皇、亲情,也早已在他心里没了个盼头。
说是凉薄……那便是了吧。
有那么一段日子,赫连沉玉也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就是像蛇一般的性子。
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仿佛是冰凉冰凉的。
没有太过在乎什么人,也没有被任何人在乎过——他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早已习惯于这样冰冷的温度。
在喜欢上府天镇北王之前,赫连沉玉并不觉得自己畏寒。
在那个盛夏,与无极战北在夜寒都城彻底决裂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贪恋一个人以至如此地步。
其实直到很久以后,赫连沉玉也不知为什么会忽然想要一个孩子。
那个庞大复杂的计划,从他被抓紧燕云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思考着筹划准备。
历经数年,每一点细节都已经被考量得妥当无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所有的纰漏都已经被避免,可到头来,却没想到最大的纰漏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是个男人,更是夜寒国首屈一指的神射儒将。
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从未有任何一刻想过自己会心甘情愿地……就像赫连笛墨一般,为另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
赫连沉玉不太记得自己吞下合心丹那一刻,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懵懵懂懂地走进铁牢里,看着那个人森寒铁青的面孔。然后,近乎没有尊严地去乞求最后一个夜晚的温存。
合心丹其实并不是一种药,而是一种毒,古老的蛊毒。
入口即化,然后融入全身上下所有的经脉,跟赫连皇族的血液融在一起。
这种蛊毒,初时吞下便觉得浑身上下如同挨上了千百刀般痛苦,每一寸肌肤都敏感到骨髓里去,只需要轻轻一碰,便是撕心裂肺地疼。
那个晚上,跟无极战北的交.合,对于赫连沉玉简直就仿佛是梦魇一般的可怕记忆。
每一次粗暴的挺进、每一次掐在肌肤上的狠辣劲道,都让他想哭出来。
赫连沉玉从小就过得不快乐,从军然后上战场,大大小小的伤并没有少受。后来成为质子,被无极战北在床上百般折辱,却从来没有那样从骨子里感到害怕软弱的时候。
即使……隔了良久回想起来,还是下意识地觉得疼得厉害。
从那时开始,赫连沉玉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畏寒的。
他在夜寒宫里,骑在马上,茫然地看着无极战北和一队血影卫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那个盛夏的凌晨,忽然之间也变得格外寒冷。
而这种彻骨的寒冷,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直到此后的数年,也从未离开过赫连沉玉。
赫连皇族的男子怀了孕之后,足足要两年才能生下孩子。
这前一年,主要还是体内经脉和阴阳之气的巨变。也正是因为如此,身子才格外得虚弱,总是低烧疲乏,时不时就会腹痛如绞。
他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挺着。
挺着挺着,便觉得自己已然脆弱到了极点。
昔日的那些坚持和骄傲,在这样的迷茫之下,都仿佛变得可笑起来。
那段时间,赫连沉玉总是梦到阵营彼端的无极战北。梦到他带着自己在楼船上顺流直下,看着那一池碧江水波纹荡漾,偶尔几尾游鱼调皮地带起一串水花跳起来。
梦里那人褪去最后冷厉森寒的面容,只剩下贵气而温柔的丹凤眼,瞳孔里银灰色的色泽浅浅淡淡,映射着自己笑得一脸快活的样子。
他这一辈子……又哪里还有过那般逍遥惬意的日子。
每每夜半梦回,赫连沉玉猛地坐起来,都觉得冷……冷到了骨子里去。
即使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都觉得血液都结了冰一般。
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坚强和骨气。
怀上了那个孩子之后,其实他最想要的……最渴望的,不过只是回到那段江南的缱绻时光,呆在无极战北的身旁。
或许是因为合心丹里面的蛊毒毒性的缘故,赫连沉玉总是在胡思乱想。
洗浴的时候,把手掌放在小腹上,那里平坦紧致如初,可是自己的指尖却总是忍不住在颤抖。
……
在战场上和无极战北相遇,赫连沉玉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头盔下冷厉俊美的眉目,怎么都提不起手中的弓箭。
他有些恍惚,他总是想无极战北,想得那人到了眼前,却怎么都看不真切。
还懵懵懂懂地,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就只剩下长枪划破长空的刺耳声音。
那枪尖深深地刺入自己肩膀的瞬间,其实并不怎么疼。
只是仿佛一刹那间,眼前的事物都乱成了一片。
最初见到的镇北王,燕云京,镇北王府里的,江南楼船上的……
好多好多张脸重合在一起,最后汇聚成眼前划过的一串血珠。
他自己的血。
一头倒栽在马的时候,熟悉的剧烈腹痛再次席卷而来。
每每这种时候,便会觉得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是那么的、那么的强烈而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赫连沉玉无力地撑着自己的身体,抬头无声地看着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依旧提着枪的无极战北。
他勉强扯起嘴角,也不知是不是想要笑一下。
那时,赫连沉玉陷入了极度的恍惚中,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了。
或许下一瞬间,那个人的长枪便会落下来,刺穿他的心口。
可是这又有什么打紧呢。
远处传来有些模糊飘渺的厮杀声、金铁交鸣声。
可是赫连沉玉却仿佛只能听到自己呢喃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
王爷……我想给他起名叫长乐。
无极长乐。
……
无极长乐。
这个名字赫连沉玉曾经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
在心扉中无数次萦绕的四个字,久而久之地,仿佛在舌尖吐出的时候,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充实。
赫连沉玉希望那个孩子姓无极。
不是赫连,是无极。
或许是下意识地,不想这个孩子再跟所谓的夜寒皇室有任何瓜葛。
又或许是,他打从心底,希望这个孩子能跟镇北王更像一些。
希望跟那人有着一样贵气俊挺的面容,一样多情风流的眉目,一样睿智而霸道的气魄。
也只有这样细细地想着的时候,赫连沉玉才会忽地意识到,原来无极战北在他的心里,竟然是这样一个完美到容不得分毫瑕疵的人。
这个时期的赫连儒将,似乎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游离出他夜寒神将的身份。
想得最多的,不是那个他曾经缜密筹划、一环扣着一环实施的大计,而更多的,是关于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小东西。
赫连皇族男子生下的骨血,因为是两个男人结合所生,所以绝不可能是女孩子。不仅如此,他还会是个依旧流淌着能生育的血液的赫连皇室男子。
这些事,那些流传出去的传记并没有记载,也只有能接触到夜寒皇家藏书的皇族子弟才能知晓。
是个男孩。
赫连沉玉总是想,他是不愿意让这个孩子留在夜寒国的。倘若是在夜寒国,这个小男孩的身份便将如他一般的难堪尴尬。
童年时的记忆,父皇冷漠的目光、其他兄弟鄙夷的眼神,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是个男人生的……
这句充满不屑和厌恶的话,似乎充斥了他整个年少时的记忆。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腹中的骨肉再承受一次这种切肤之痛。
如果、如果还可以的话……
赫连沉玉还是在心底悄悄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那个人的镇北王府出生、在那个人专门为他准备的夜寒小斋里出生。
在夜寒的那一个绝望夜晚是个盛夏。
那么两年后,这个男孩也该是在同样潮湿炎热的夏天出生。
无极长乐。
这个孩子本该如此。
生在盛夏,如无极战北那般俊美聪慧,耀眼好似贯天的骄阳。
也正因为如此,他该是个快乐的、无所不能的小镇北王。
就像他的父王一样。
长乐、长乐……
或许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赫连沉玉才会迷茫地想着要后退。
在吃下合心丹之前,其实他远远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一件如此如此辛苦的事情。
身体上的巨变、折磨和煎熬,这些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再艰难痛苦,他也可以撑下来。
可是又怎么会那么简单呢。
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蕴含着的是两个人的血液和灵魂。
而如今他一个人,那份疼爱都好像是残缺的、不完整的。
……
横江和府天的那一场大战,赫连沉玉在之前就很清醒地知道,横江国想要一口气毁灭府天这个庞然大物是不可能的。
这次的目的,其实也只是放在南三郡以内。
最好的结果是一举攻占南三郡,霸占墨江沿岸最为富饶的土地。
而即使不能三军齐占,即使只得个一、二郡,也已是大胜。
可即使是这样,赫连沉玉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赶到迟疑。
他偶尔在深夜披上衣服,走出营帐然后遥遥地看向彼端,墨一般的夜色无比厚重,目力可及之处,也只不过是几盏营火。
总是在忐忑不安。
不安之余,却不知为何总是带着种期待着侥幸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时时记着、抚摸着腹中那个小生命的缘故,久而久之的,就模模糊糊地感觉仿佛彼此之间的爱还如往昔那般浓烈。
以至于,甚至是在无极战北那无情的一枪之后,赫连沉玉其实还是没有死心。
这种侥幸,一直持续到了后来,惨烈的大战结束那一天。
有那么温存的一个晚上,赫连沉玉曾经一度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可以随着那个人回到曾经春暖花开的夜寒小斋,跟那个人一起回家。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府天镇北王的决绝。
面临分别的那一个清晨,他呆呆地望着对面那人头盔下冷淡漠然的面孔,才忽然惊醒了过来。
分道扬镳。
那人依旧是光鲜俊美的镇北王。
而他们,却最终已经和那个美好的当初相隔太远、太远……
或许是那最后的一丝尊严也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又或者是那伤痕累累的心也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丁点的摧残。
直到最后,赫连沉玉都没有把这个孩子的存在告诉无极战北。
赫连沉玉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存在越来越明显,到了后来,几乎每一天小腹里都经常翻滚一般的绞痛。
有好多好多的时候,赫连沉玉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绞痛之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空荡荡的破旧房子里,只能用冰凉的手掌紧紧地按住小腹,仿佛是保护着什么绝世珍宝。
那里……承载着他所有的爱情。
——亦生,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