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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颜乱 ...

  •   (一)

      堂廷山以西一百里有城一座,名曰阳城。

      由于地处颖、雁边界,两国之间的巨富商贾在阳城中的商务来往甚为密切,顾城中百姓大都衣丰食足、性格开放。然就是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边境之城,十余年前曾发生过一场至今仍令人闻之色变的战乱,正是那场战乱使得原本为云溪国所有的阳城变为了颖国的国土,云溪国也在旦夕之间为颖雁盟军所灭。如今,若没有人提及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事,城中百姓便无人再提及云溪国三个字。

      可是偶尔,人们的话题也会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往前朝往事这样的内容上给撞过去。

      这一天是嘉和十一年,二月初七,正是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君悦客栈里一如既往的座无虚席,满室喧闹间,独独客栈二楼朝北的窗边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公子,一语不发地只顾着夹他面前那一小盘子里的花生米。

      在与他隔了四个餐桌的地方,四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嘀嘀咕咕地低声议论着什么。

      “……星渠城前段时间又有人生事,事情闹得不小,据说一次性就押了上百人呐……”甲。
      “星渠城离咱远着,你操什么闲心,不如多想想你账房丢的那八十两银子怎么补回来。”乙唆了口碗里的浓汤,低着头事不关己道。
      “你们听我说啊,雁国去年闹粮荒,年末又闹冰灾,物价是蹭蹭蹭往上长,我寻思着要不要拉些货去星渠城卖……”见同伴对自己的话题不感兴趣,甲不甘心。

      “闹粮荒闹冰灾的地方你敢去?不要命了你!没半路遇上不要命的流民抢你的粮就不错喽。”丙和丁丢给甲一个白眼。
      “我这不想跟你们合计合计麽……你看如果我们一起去,还怕他个啥?”甲开始犹豫起来。
      “不去不去!”“不去……”
      “……”

      美公子夹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他还以为今天出来这一趟能打听到什么消息,一路上却不过都是琐事罢了。正起身欲离席而去,他却忽然僵住,缓了一会儿,又仿若无事般重新坐下,重新拿起筷子夹起花生米来。只是他那微微颤抖的筷子分明表明,方才,他怕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了吧。

      酒楼里,走了几拨人,又来了几拨。人们各吃各的、各谈各的,吃相或矜持或豪迈,说话声音或细如蚊呐或亮如洪钟。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分辨出酒楼中所有人的声音并从他们的对话中提取出内容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世界那么大,总有那么些个怪胎,他们戴着面具妥妥当当地混迹于寻常百姓中,能人所不能。
      遭人孤立唾弃,也被人神往甚至神话的,怪胎。
      美公子静静听着那桌的对话,他有预感,他今天大概能遇上一个。

      “……我们这儿还好,平原,河道开阔,土地也肥,即便没有颖国的财政补贴也能自给自足。星渠城那一块儿就差多了,山多树杂,通行不便,这么多年了雁国从来没把那儿当回过事儿,据说那儿如今的税费倒是比当年云溪国时还高了一截,难怪百姓要闹事。”
      “唉,当年云溪战败后,雁国对颖国就云溪的土地划分方式一直不满,说是好的地盘全被颖国吞了,光剩贫瘠的山川险地给雁……闹不好,将来颖雁还得打一仗。”
      “什么哟,我看是三方混战,到时候啊……还是咱们落个惨字。”
      “三方?”
      ……
      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发言的那人忽然用手挡住脸颊,用更低的声音向同伴们分享他的秘密,“你们都道云溪皇族被悉数诛杀殆尽了?”“前些天我可亲眼看到了一个人,你们道我看到的那人是谁?”那人神秘兮兮地看着同伴们,见他们一脸茫然,他嘿嘿一笑,“……云升。”
      ……

      云升?!正夹着花生米的美公子右手一抖,花生米就从筷子间掉了下去,在桌上滚了滚,最终落在了他藕色的衣袍上。
      云升,那个灭国王族云溪国的太子。

      那边厢,桌上几人正不停地质疑这信息的真实性,话语言辞间渐渐有了丝人身攻击的意思。
      见如此劲爆的消息竟然连一丝丝共鸣都得不到,还遭来同伴们怀疑和轻视的目光,绸缎店老板不由得心头火起,干脆豁出去将自己那点小秘密一股脑儿全抖了出来,欲使同伴们信服自己。

      美公子回过神,正要起身去找那人问个清楚,却见对边厢里,一个面覆薄纱的红衣女子自座位上站起来,袅袅娜娜地移步到了那四个食客旁。“这几位爷,你们聊的,也说来让我听听呗”,那女子有礼地朝桌上四人打了声招呼,奈何那几人正在谈性上,说的又是秘密,一时被人打断了谈话未免心生不悦,于是都冷着脸回过头想要出言讥讽来者几句,可一回头,还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几个人就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似的都愣住了。

      美公子疑惑地将目光移向那红衣,想透过她脸上那层面纱看出个究竟。看她眉眼身形,是个美人无疑,不过美人的魅力难道不在于让人如沐春风麽,何至于令人瞧了一眼就呆滞发傻?美公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红衣女子,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发起了慌。

      红衣见无人应她,又向那桌人走近一步,目光落在绸缎老板的脸上,“这位方才说的,可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麽?”

      绸缎店老板木讷地摇摇头,也不追究她哪来那么好的耳力,竟可以听到这厢几个人的窃窃私语。
      红衣眉眼弯了一弯,“如此,真是替我省了力气了。”说完把目光转向另外三人,“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先向几位借走这位先生给我指路可好?回头定让你们重聚。”场面话一说完,红衣就要带绸缎店老板走人,连半点要征求另外三人意见的意思都没有。而那绸缎店老板的三个同伴,也似乎是毫无异议的样子,软趴趴地应了一声就各自低头吃菜去了。

      美公子正感叹那红衣真是将美人计使得出神入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对她惟命是从,却见那桌上剩下的三人忽然于电光火石间同时向身边人摆了一个伸手指胸的姿势,下一瞬间,三个人都齐齐倒在了酒桌上,连个闷哼声都没发出,断气了。而红衣早已下楼离开了这酒楼。

      原来方才三人具是以各自的筷子为刃,同时刺向了同伴的心脏,也不知这三个普通人哪来如此迅速的反应力和偌大的力气。
      事情发生得突然且悄无声息,一时间,酒店里其他客人还没发现异样,美公子已经惊得连着倒吸了几口凉气,难怪……难怪……
      看着那三具如醉酒之人般伏在桌上的尸体,他的脸一瞬间面如死灰,难怪他看那红衣时心里不住地发慌,原来她竟使了如此邪门的招数——传言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销毁的禁术,瞳术。

      如此妖邪的瞳术,竟然重现江湖了!

      怪,怪物……

      2,怪物(二)

      马蹄声在一片竹林前停下。这里有茂林修竹,有流觞曲水,却没有丝竹歌舞,连寻常住户都难以寻到。

      一双素手轻轻地拉开马车车帘,紧接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就从马车上落在了这碧绿的竹林里。
      香车美人,红衣碧林,端的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山水写意。
      清幽的碧林子里,两个做寻常装扮的青年人恭恭敬敬地立在红衣身后,旁边站着个面色惶恐的中年男子,正是那被红衣迷惑了心智的绸缎店老板。

      红衣环视一周,面无表情地看向绸缎店老板,“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你确定他在这?”连声音也是冷如寒冰的。绸缎店老板打了个哆嗦,想起她先前在酒楼里温言细语的模样,心里暗骂一声见他妈的鬼。
      瞳术的施术时间有限,此刻绸缎店老板已经醒转过来,自清醒过来之后他一直作垂死挣扎状,千方百计想要逃走,奈何一路上受到红衣和那两个随同青年的胁迫和诱导,此时他已经知道这红衣是想会会故人,也已料到自己绝无逃离这妖女手掌心的可能,便只有战战兢兢低眉顺眼地讨好她,“姑娘,我就是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你啊,我只盼着姑娘快点找到想找的人,然后放了小的回去。姑娘让小的往东走,小的绝对只敢往东走,哪怕那前方有个悬崖拦着,小的也要闭着眼睛跨过去的。”说完深深地弯下腰向她鞠了个躬,心里连骂三声呸,我管你去死。

      红衣轻哼了一声,把他的谄媚全不放在眼里,她凝神听了听附近的动静,睨了绸缎店老板一眼,“我找到人后,留你在身边也没用,你只管快点带路。”

      听闻此言,绸缎店老板如蒙大赦,他喜笑颜开地走到前面开始引路,“是是是,其实话说回来,我前日还想着为什么竟让我遇着了太子爷,不想今日就碰上了姑娘你。这么一想我就全明白了,这可不就是天意吗!合计我就是为了给姑娘你指路才会发现太子爷的”,边说边哈哈大笑了几声,见无人理他,他只好干笑道,“想我一个生意人,那日跟着那失了帕子的侍女走到这也是壮了好大的胆子,实在是未料到云升殿下竟还好端端地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里呐。”说完装模作样地唏嘘了几声,可还是没人理,绸缎店老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渐渐低下去,“这林子里的树长得密,马车不好过,只好用走的。约莫着,还走上一里路就要到了吧。”
      “……”

      一路无话,一行人穿过竹林,绕过一弯小溪,果然看到一个竹楼立在竹林深处。竹楼前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里外外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还有蔬菜瓜果参杂其间。

      绸缎店老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低头哈腰地向红衣乞求,“姑娘,地方我已经给您带到了,您看我这是不是可以走了啊?”

      红衣招呼两个青年守在竹楼外,自己则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竹楼试探性地往前迈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我怎么知道你带对了路没有?左右得等我见到了人再说。”
      绸缎店老板还要再求,被身旁两个男子紧紧地扣住肩膀,不敢再做声了。

      红衣看着自己的手推开一道又一道门,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要跳到了嗓子眼,这情形唤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些记忆。那时云溪国还维持着表面的繁华,她深居宫中,纤细、柔弱,真正是温室里的一朵鲜花。长到十三四岁的年纪时,她已经美貌惊人。花一般的年纪却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囚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不见天日,他们禁止她见他,恶狠狠地骂她孽障、祸水,她也不恼,被关起来了就一遍遍地再闯出去找他,就像现在这样,费尽周折、千辛万苦跑来这里,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不过想看看他在不在。
      傻得犯贱。

      红衣停在一扇门前,犹豫了一下,抬起右手。其实,爹娘他们何必阻拦她呢?她心心念念想见的那个人,她被折磨了千百遍也不放弃要寻找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她。现如今,红衣都还记得曾经他看自己时那厌恶的眼神,还有他骂自己“贱人”时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

      那个人他根本就是恨自己的。红衣用力将手往前一推,门应声而开。屋里燃着一盏檀香,隔着几缕烟雾,她看到屋中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背朝着自己,桌上摆着一盏油灯一幅画。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下来,红衣笑了。

      然而当她看到桌上那副画,笑容就僵在了眉眼间。红衣有了一种强烈的受欺骗感,恍然大悟间,更多的记忆涌进了脑海里。小时候她遭遇的苦难实在太多,以至于她几乎忘了,他也是曾经对她温柔过的。十四岁那年,他曾对她展露过最温柔最好看的笑容,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以一个男人拥抱一个女人的姿态。

      那之后……红衣捂住心口,生生的疼。

      那之后她的苦难开始了。她被丢进了冷清的院落,受尽了宫中上下的冷言冷语。哦对了,他大概是从那时开始逃避她的,毫不留情地,践踏她抛弃她摧毁她,他真的把她给毁了个彻底,最后他和她的爹娘一起将她驱逐了。
      红衣的手指甲深深地扣入手心里,又慢慢松开,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心太软,对他她到底恨不起来。

      红衣扯下脸上的纱巾,纱巾下藏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那么美的面庞上却极不协调地爬着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痕。
      多亏这道疤痕,把他刻入了她的骨血里。

      红衣走到他的身边拿起桌上的画,语带讥讽和自嘲,“这么多年了,你竟还留着这幅画。可惜啊,画上的人却没我脸上的这道疤呢,你说我是该开心呢,还是不开心?”

      见有人拿走自己的东西,云升条件反射般地一把夺过了那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美人图,他凶神恶煞般地瞪向身旁之人,然而一抬头,一双瞳孔就剧烈地收缩了起来。

      “红玉?”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口中呼唤的是她的名字。

      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啊,红衣笑了起来,丑陋的疤痕拧到一块,给美丽的脸庞凭添了一抹诡异的艳色,“是啊我是红玉,你的噩梦云红玉,见到我开心吗?王兄。”

      **——————————————

      宛城附近的迷宕山里有一片人烟稀少的翠绿竹林,嘉和十一年二月初七,竹林里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山火,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也没有停息,到了第三天,一场连夜的大雨降了下来,终于将这场无名之火给浇灭下去。

      竹林里的一切都随着山火和大雨深深深深地渗入了泥土里,连同那些隐藏了多年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春风吹过,避过一劫的种子开始在地底蠢蠢欲动。

      那些被人费劲了心力也要压抑深埋的秘密。
      那些被人掏空了心思也要窥伺挖掘的隐私。
      到底会在何时以怎样的姿态走向灭亡或者重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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