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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表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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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没有一个道士前来打扰,或者说试探,这是柳浪万万没有想到的。
看来聂冲临走时说的那番话起了不小的作用,令一向爱出风头的逸清观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完全不敢虚张声势。
至于顾恩观那头,想是已经被辛子乌安抚下来,也不会再主动来找他麻烦。
如此甚好。
柳浪向后一仰,躺倒在石凳上,望着被晚霞染成通红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阵烦躁不安。
道士的事,已经解决了;而舍兰的事,他苦恼也无用。
是啊,到底在苦恼些什么?柳浪在脑中搜寻答案。
想了半晌,他只能得出一个不成答案的答案:他苦恼的,正是他不知自己到底在苦恼些什么。
是为了明日要不要回乐康去?好像也不尽然。
虽然他对聂冲与萧恬都说明早再做决定,但其实他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回去。
至于为什么,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是心念坚定:他不能回去,不能回妙光……更不能和聂冲一起回去。
但无论如何,萧恬说的没错,他得在分别之前,将一直在逃避的那件事做个了结。给聂冲一个交代,也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
他收拾行李时在肚子里打草稿,想着怎么向聂冲解释,以至于心不在焉,甚至试图将觅晴塞进丹舟装酒葫芦的褡裢里去,得亏丹舟眼疾手快抢过来。
到底要怎么开口呢?
单单是想到他那个人,他的那双眼睛,柳浪就觉得脑子里处处都在轰然作响。
唉,柳浪叹了口气,心道:真难啊。
他茫然地望着天,忽然一个脑袋探了过来,遮住半边天。
是丹舟。柳浪神走的太远,人走到身边都没有发觉。
丹舟:“听姓萧的说,你有事找我?”
柳浪茫然:“……啊?我有,什么事?”
丹舟:“这不得问你么?”
柳浪想起早间萧恬在院子里说的话,好气又想笑,他没去找丹舟,萧恬竟把人直接送到他脸上来。
这家伙,还真是“乐于助人”。柳浪翻身坐起,向丹舟解释道:“没什么事,他耍你玩。”
这话若在平时,丹舟一定会暴跳起来去找萧恬算账,但今日他很反常,不旦没有生气,神情反而意味深长,倒叫柳浪摸不着头脑。
丹舟瞧他一眼,慢吞吞道:“果真没事?”
“真没事,”柳浪:“我好着呢。”
丹舟迟疑片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从腰间摸出那只酒葫芦,往桌上一磕,葫内传来水声咣当。紫台观找不到酒盅,他便取了两只小茶碗替代,一只推到柳浪面前。
柳浪:“怎么?”
“我……也没什么事,就……这几天又是大漠又是小鄢又是孔雀精的,忙的连口气都没得喘。这不明天要走了么,放松放松,喝两杯。”丹舟说着便给自己和柳浪满满倒上。
柳浪笑:“好,那我陪你喝几杯。”
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丹舟再满上,再举杯,再饮尽……如此反复,直至酒葫芦彻底放空,夜风一吹便被卷到石桌底下,在丹舟脚边滴溜溜打转。
不应该啊,柳浪心道,按他那急性子,居然能隐忍不发,把肚子里的话藏到现在?
他便也不开口,就静静地等着丹舟发话。
果然,丹舟本想让柳浪先开口,谁料柳浪一直忍住不问,自己却憋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道:“你明天怎么走?回辞云山?还是……跟那俩道士一起回乐康去?”
柳浪心想果然要问这个,他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眼,那位把丹舟怂恿来的、姓萧名恬字忘言的“幕后高人”,也许此刻正蹲在角落侧耳偷听。
夜幕之下,唯有空中月朗星疏,远处灯火幽微,其他地方都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收回视线,见丹舟神色紧张起来,不由失笑道:“怎么,如果我要回乐康,你也跟我一起去?”
丹舟吃了一惊,身子停直往前靠过去,急声道:“你决定要回去了?”
柳浪:“是啊,我是要回去了……回辞云山去,看看花看看树看看山水,顺便帮你讨讨旧账,嗯,这样挺好,多清闲。”
丹舟“啧”了一声:“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跟他们去乐康了……?”
柳浪:“不去,不敢去,我怕死。”
丹舟又“啧”了一声,喃喃道:“哎呦……”
柳浪看着他。
丹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脸皮:“我脸上怎么了?”
柳浪看了半晌,一脸正色道:“他又威胁你什么了?”
“啊?”丹舟一愣,脸色微变,有些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是他们的说客呢!就他们那些臭道士,能威胁动老子当说客?”
柳浪不禁笑了:“那是为了什么?你也想让我回乐康?之前你不是发誓这辈子都要离妙光学宫里的那些道士们远远的么?”
“我这是——”
丹舟话刚出口又断在喉咙里,恹恹地住了嘴,沉默片刻后,他闷声道:“算了,我跟你这呆瓜说不清……对牛弹琴。”
柳浪哑然:“我又怎么了?你倒是直说啊。”
丹舟没好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坦白说道:“我确实是受那姓萧的道士所托。”
他立刻补充道:“但不是当说客!我是受他所托,来……”
他想了想,道:“替你排忧解惑的。”
柳浪笑道:“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忧,又有什么惑?”
丹舟却显得很严肃:“你不知道该不该回妙光去,准确来说,你是不知道该不该跟那小郡王一起回妙光去,对不对?”
“不。”柳浪敛起笑意,话音冷了一分:“我想好了,我不回去。”
丹舟:“真的么?那你一个人躺在这里发什么呆?我在暗处盯了你半天,一盏茶功夫里你就翻了四次身叹了六口气。你还说你没有犹豫?”
柳浪:“……你这么无聊的吗。”
丹舟不予理会:“唉,我劝你就老实说了吧,憋在心里不难受?那姓萧的也没说错啊,你一个人想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倒不如问问别人,尤其是我这种过来人。”
柳浪哑然:“……过来人?过什么来?”
丹舟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清楚我什么意思。”
柳浪:“……”
他心里突然烦躁起来,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了,仰头便直挺挺倒在石凳上,面无表情道:“随你怎么说,我不会回去的。”
对面那头许久没有动静。
忽然,就听见丹舟低声道:“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毕竟就算是妖精,也没有那么多二十五年……”
柳浪不答。
他的眼睛望着半空中的彩霞,夕阳洒在脸上,竟有些睁不开眼,他忍不住喃喃道:“反正……我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
丹舟敏锐地反问道:“什么缺德的事?”
柳浪不语。
丹舟见他又不做声了,轻轻一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个呆瓜?”
柳浪:“……为什么?”
丹舟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若答得上来,我就收回我刚刚说的话。”
柳浪:“你问。”
丹舟一字一顿道:“你若当真清清白白毫无歪念,直言告诉他便是,顶多加一句‘承蒙抬爱不胜感激’,又怎会在这里纠结什么缺不缺德,耽不耽误的?”
说罢,他没好气的补了一句:“说你是个呆瓜还不肯承认。”
一片死寂。
柳浪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有万虫飞舞而过,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人声在呼啸呐喊,说的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丹舟的话仿佛是细屑的火星,却在顷刻间引燃了熊熊火光,随风蔓延而下,直至燃尽整片山林。
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自己一次,到底是如何看待聂冲的?
聂冲的那份情谊,那份执着,在他心中又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他只是一味坚持着二十五年前,在妙光时对小郡王的刻板印象,他相信聂冲是个骄矜高傲的人,是个以炼道修玄为终身大事,义无反顾,心无所执的人。
他相信二十五年的聂冲如此,现在依然也该是如此,哪怕他已经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一些本该是这辈子都不会让他知晓的秘密,他依然强迫自己相信。
这几日他一直想着,有些话,要是没听过就好了,有些事,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如果当初从聂冲的梦境里走出来后,能够忘记期间发生的一切,就好了。
可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却从来没有想过。
是因为讨厌聂冲么?
不,绝不是。这念头几乎一冒出来就立刻被他否定,速度之快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柳浪心神已大乱,面上却强撑着没有流露出异样,他心中疑惑不已,却又问不出口。
忽然,丹舟幽幽说道:“你以为只要一个人有资质,修炼百八十年就一定能飞升?神仙是那么好当的么?”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又道:“你怎知你这样做,就一定是误了他?你怎知什么才是误了他?”
对面那头死一般的寂静,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丹舟长长叹了口气,少年面孔上一副颇通事故的老练模样,十分不协调:“唉,你要知道,惯常自傲的人一旦自卑起来,那当真是……无药可救。”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把丹舟吓了一跳,发现柳浪从凳子上滚跌在地。没等去扶,柳浪已翻身站起,神色有些奇异。
丹舟:“你这是——?”
柳浪:“我明白了,多谢你。”
此刻他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一分一毫都不想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他要找到聂冲,他有话要对他说。
这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说的,其实一直都是这句话。
很急很急。
丹舟:“你还剩——”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到五个时辰,要去就赶快,谁知道这些道士会不会半夜不睡觉,明早直接卷铺盖跑路。”
柳浪:“不,他一定会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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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花了三个时辰把整个碎叶城找了个遍,跑遍全城的大街小巷,什么李家破庙、医馆、甚至“岳兰姝”生前时常去的小食摊子,几乎把鞋子都要磨破了,还是不见那人的踪影。
柳浪靠着院墙稍作歇息,心道这厮该不会连夜御剑去大漠了吧??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十分有道理,他赶忙往回跑,准备把觅晴和娄月王子的头骨一起带上,再去大漠里捞人。
早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加上酒后连续狂奔,被冷风一吹,脑瓜子嗡嗡地疼起来。柳浪揉着太阳穴,心里骂骂咧咧:大晚上跑那么远是要干嘛去?舍兰还不知道在哪就敢到处跑,是不是不要命了啊???
不料,当他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聂冲的脸。
对,是聂冲,不是金风。
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将自己的面目换了回来,与柳浪记忆里的小郡王合二为一。
柳浪的脑子昏昏沉沉,只觉这张脸摇摇晃晃,一会变做两个聂冲,一会又是三个四个五个聂冲,一时间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三个四个五个聂冲的声音整齐划一,在耳边响起:“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