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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鲟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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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午觉醒来,天气正晴好。她便叫我们把大圈椅抬到堂屋里的一片阳光下,开了堂屋的门,晒晒太阳。
不多时,王夫人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施施然转过影壁,进得院来。王熙凤看见了,忙从圈椅里站起来,招呼王夫人坐下,自己只站在一旁。
王夫人笑道:“何必如此拘礼,这儿又没人,就跟咱们先前在家的时候一样罢。”
王熙凤听了这话,才差人搬了绣凳来坐了,又撒娇道:
“姑母也不说常来看看我,我整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无聊得紧。”
在将军府,王夫人是王熙凤的父亲之妹,王熙凤该唤她作“姑母”;而在贾府,王夫人是贾琏父亲的弟妹,王熙凤又该唤她作“婶母”了。王熙凤如今这么叫,一时两个人俱不由面有戚戚,怕是都想起了在家时的快活时光。
沉默一时,王夫人方笑道:
“偏你会使娇弄痴的,老太太叫你在屋里歇着,是你的福气。我又何尝不想来看你,只是这合府的事情,一天总有几十件,多少人找我,我总时抽不开身。”
正说着,一个婆子在影壁后冒了个头,又立刻缩了回去。
王夫人便向王熙凤道:“看看,正说着,就来了,难为她找到这里来。过来罢,有事说事,在那儿藏什么?”
那婆子方转过影壁,进院子来:
“回二奶奶,预备给大小姐作新衣裳的缎子已经支完了,我是来还对牌的。”
王夫人没说话,王熙凤在旁边嗤地笑了:
“这屋子里二奶奶倒多。”
王夫人算起来也是次房之妻,称一声“二奶奶”,倒也没错。
王夫人笑嗔了王熙凤一眼,那婆子也掌不住笑道:
“看我一着急,‘奶奶’‘太太’就分不清了,奶奶太太们,都且见谅罢。”
王夫人取了对牌,遣她去了,方向王熙凤道:
“偏你话多。赶明儿让你管管这一大摊子事,看你话还多不多得起来。”
王熙凤蹬鼻子上脸:“那敢情好,明儿就让我管吧?”
王夫人叹:“我倒是想明天就撂了摊子!但是老太太必第一个不依。慢慢来吧,你既夸下了海口,若有这份心,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姑侄两人说着,我在一旁另用滚水泡了新茶,平儿也端着个盘子上来,盘中正是剥好的蜜柑。
王熙凤看了便笑:“这蜜柑怕是有毒,我不敢吃它。”
平儿也笑着回:“二奶奶看这是什么?”
我伸长脖子看,原来那用来叉蜜柑的签子皆是纯银的,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哪有半点染毒发乌的迹象?
王熙凤笑得更开心了,指着平儿骂道:“促狭鬼,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叫姑母看了笑话!”
平儿立即回答:“不敢不敢,这也不过是有备无患,方法都是春儿教的。”
我人在旁边站着,空降一口大锅。
正想辩驳“关我何事”,王夫人好奇地问我们在笑什么。
王熙凤便添油加醋,像讲笑话似的把蜜柑之事说了。
王夫人听了,眉头一皱,口气中已带了三分不悦:
“这春儿,我从前在将军府也没见过,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丫头?那孙姨娘是大老爷精挑细选了给他儿子的,也由得你嚼舌?”
我见势不对,连忙能屈能伸地跪了请罪。
王熙凤为我开脱道:
“她也不过是看我闷了,讲些话本里的玩笑,谁也没当真。姑母莫为这等小事烦恼了,若是真的动气,又置侄女于何地?”
王夫人犹在忿忿:
“起来吧,不过是给你个教训。但我们公侯之家,断断容不得这些罗织构陷之事,你也管好你的嘴。”
我磕个头站起来,虽然委屈,也大气不敢出。
王夫人又说:
“你是春儿?抬起头来。”
这句话,让我瞬间回到那个被卖的下午。
我忍着心中就要化为实质的不适,酝酿出一个乖巧的眼神,缓缓抬头,生怕哪里再触了这位夫人的霉头。
王夫人和我眼神接触,愣了愣,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话实在太像搭讪,但是,我和她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在金陵,深宅大院中,我的娘亲牵着我,身后跟着看哪儿都新奇的燕燕。
“回夫人,春儿自幼长在民间,应是无缘与夫人相见。”
王夫人点点头,不再说话了,王熙凤便用眼神示意我下去。
我退到二人身后,见王夫人用签子叉了蜜柑吃,王熙凤也陪着吃了几块。
所幸,没人再说关于我的事情了。
傍晚,王夫人还要去伺候贾母吃饭,方告辞走了。王熙凤也随即传饭。
“说了一下午,我倒是饿了。”
在等饭来的过程中,她又吃了几块蜜柑。
我在后面皱着眉看,但不敢说话。平儿拍拍我的背,小声说:
“不妨事,我试吃过了,再说琏二爷也吃过了。”
我惊讶望向平儿,她只说:
“委屈你了。小心一点也是对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心中升腾起小小的感动,但立刻就被一阵香味打断了。
四个仆妇抬着一桌吃的走进房中,这便是王熙凤的寻常分例晚饭了。我看向桌上菜肴,寻找香味的来源。
小桌正中,放着一盆炖得正好的鱼。那鱼生前体型应该挺大的,只是几段就装满了不小的盘子,散发出阵阵令人食指大动的辛香。
王熙凤也赞道:“好香的鱼!”
她数了数菜的数量,疑惑道:“我分例并没这些菜,今儿多了。”
布菜的仆妇回道:
“回二奶奶,钱姨娘的娘家是在扬子江江船上讨生活的,今儿送了钱姨娘一条大鲟鱼,奴才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用那么大的大箱笼贮了水抬进来,还活蹦乱跳的呢,钱姨娘忙先来孝敬了二爷和奶奶了。”
我心中只剩一个想法:这鱼不会是国家保护动物中华鲟吧?
王熙凤只挑眉道:“这倒也奇了,怎么一个两个的,娘家都赶今天来?”
仆妇笑说:“二奶奶有所不知,这钱、孙二姨娘的父亲,都是咱们荣府在扬子江边置的庄子上的庄头,一家管着江边的林子,一家管着江上的货船,如今一同进京来了,可不就一起送东西嘛!”
王熙凤便说:“这倒也罢了。”又吩咐平儿安排给二位姨娘的回礼,也重重地赏了回话的仆妇。仆妇谢恩不迭,领赏去了,王熙凤才回身坐下,准备吃饭。
“二爷敢是被人拴在外头了,吃饭了也不回来。”
我挨得近,听见王熙凤的小声抱怨。
虽然我对妾室送的食物仍然神经过敏,但是被王夫人骂了一通,也不敢多嘴了。
而且那个鱼,一看就是先用滚油炸了,然后再红烧的,上面又撒了一把鲜亮嫩绿的葱花芫荽,实在是色香俱全。
好香啊……
如果让我尝一口,我就可以勉为其难地夸它色香味俱全了……
但我只能一边疯狂分泌口水,一边站在后面近距离看王熙凤吃播。
那鱼被炖得骨头都酥了,一筷子便能夹起一大块雪白的肉,连王熙凤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还不错!”
能看不能吃,最惨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正胡思乱想,亲自去秤银子、找绸缎给人打赏的平儿回来了。
她一进房,就不顾形象地大叫:
“二奶奶,这鱼吃不得!”
王熙凤一惊不小,手中的筷子便掉在了地上。我忙着拾筷子、处理被食物弄脏的地面,平儿便要亲自去给王熙凤取双新筷子。
王熙凤阻止:“这儿有筷子,原预备给二爷的,我先用吧。你且说怎么吃不得?”
平儿走近来,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鱼,见王熙凤并没吃几口,才说:
“二奶奶受惊了。原没什么大事,是我莽撞了。”
王熙凤皱眉:“你怎么又说话像蚊子哼哼似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你要是再一句话分两次说,我就要把你撵出……”
她想了想,嘴里的话就拐了个弯:
“我就要罚你去院子里扫地!”
平儿又恢复了她那永恒的微笑,接着回:
“我再不敢了。原是刚才就想跟二奶奶先说不要吃那鱼,谁知二奶奶差我去找缎子,我就给忘了。”
王熙凤棒读:
“去院子里扫地。”
平儿也不害怕:
“这蜜柑和鱼怕是不能同吃。之前我爹贪吃橘子,又吃了大半条鱼,第二天就上吐下泻。不过二奶奶既没吃太多蜜柑,又没吃几口鱼,应该没甚大事。”
我暗道确实。刚才觉得不对,此刻方想起,水果和水产同吃,似乎是会起反应。
我附和:“平儿姐姐说得对,我上辈……我有个朋友,一直被叫“狗”,有一天同时吃了些橙子和鱼,第二天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改叫“斑点狗”。”
王熙凤听我们说得好像比她想象的情况轻得多,便松了一口气。
平儿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
“那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我不顾领导在旁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挠平儿的痒痒。
平儿连忙告饶。正玩笑,王熙凤把筷子“啪”地撂在桌上,敛了脸上的笑。
“不对啊,这两个姨娘要真是扬子江边儿上的世交,能不知道这你两个都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