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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   不知不觉,猪腰和顺子都成了沈绍麾下的干将,但他还差一支能左右大局的奇兵,就将脑筋动到钩子身上。那是匡爷的左膀右臂,心腹亲信,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第二把交椅。老二是个最便利的位置,祸事有老大顶着,坏事有老大出头,若是好事即使隔岸观火也能平分一半名声,但这也是个最难坐的位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屋檐下低头久了就难免生出些异样心思,他的眼风总往小兔子身上飞,用绳子绑都绑不住,脖子、腰身、腿脚,碰着了就要从上到下溜一圈才罢休。
      那眼神沈绍再熟悉不过,是入了魔上了瘾,他在牢里这半年别的干不了,好歹将大烟戒得彻底。每次发作都让阿飞将他的手脚都捆起来,再用衣服将他的头脸都罩着,只看见布料上被口水逐渐沁出的一圈圈牙印,却见不着他脸上此刻究竟是怎样神情。待他一动不动了,阿飞去掀衣裳,却被他咬的死紧,拽都拽不动。
      有一日趁匡老大被警察提出去放风,沈绍便见机挨到钩子身边去,只从袖子里扒拉出一根香烟,凑到他鼻子跟前。钩子正靠着墙角打盹,就像是猎犬闻到了肉香,猛一睁眼正要伸手,突然瞧见沈绍,又将手缩回去了,道:“你这小子,平日眼里只有匡老大,现在怎么想起你钩子爷爷了?”
      沈绍嘻嘻笑道:“钩子大哥你这可是误会了,平素匡爷管得严总没个机会说,我是来给你送一桩好姻缘来了。”
      钩子犯的是杀人的重罪,只是家里那时候还有几个钱,上下打点了,才侥幸保住一条命,但这辈子算是撂在牢里了。他眼角一吊,站起来走了一圈道:“这牢里连半个女人都没有,就算你是月老,也牵不出红线来。”
      “谁说没有……”沈绍冲墙边正酣睡着的小兔子努了努嘴,“那里不就有个好货色。”
      小兔子现在睡得正熟,一双瘦骨伶仃的手腕缩在胸前,小鸽子一样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刚过了正午,夏日的太阳洒下一片闷热,螺壳般大小的牢室里无处可躲,只在墙边割出一道细细的阴影,一尺粗细,对谁都太狭小,连阿飞这样还没长成的少年都只能望洋兴叹,但唯有小兔子贴着墙壁,恰恰能蜷在里面,他那饱受人嘲笑的瘦小身躯此刻成了所有人羡慕对象。北平的六月,只有他的身体还带着温凉的湿意,匡爷每晚用他取凉,要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摸遍了,再整个抱在怀里。匡爷尤其喜欢将手放在他的腋下,被那两片薄薄的肉夹着。他的手就像是章鱼的吸盘,牢牢攀附在上面,将小兔子辛辛苦苦积攒了一天的凉意都尽数抽离。
      阴影中的小兔子,再看不清他脸上的那条深长的疤痕,偶尔露出来的耳廓却显得他皮肤白得耀眼,上面被染成金黄色的细微绒毛轻轻颤动,钩子喉头一动,直想狠狠一口咬下去,将这个人连皮带骨都吞进肚子里。“果然是当年的红相公,都这步田地了还没羞没耻勾引人……”
      沈绍道:“这小兔子虽然是个男人,但看那神色体态……啧啧啧,真比女人还要女人,难怪连匡爷也要神魂颠倒。”
      一声匡爷却提醒了钩子,他满目狐疑绕着沈绍走了几回,道:“你也知道他是匡爷的人,我钩子别的没有,义气还是讲的。匡爷这几年待我不薄,我可不能为了一个相公恩将仇报。”
      沈绍听他说得有情有义,冠冕堂皇,即刻也不点破,勾着他的肩道:“这薄不薄的,不用我说,钩子大哥你自己看得最清楚……”他左右张望一眼,东边是顺子,西边是猪腰,都是自己的人,便杵在钩子耳根道:“如今有个消息,不知道准是不准……这小兔子就要出去了。”
      钩子耳廓一颤,顿时觉得天塌地陷,三伏天里手脚都是一阵一阵的冰凉。这口肉虽被人唱过鲜了,但在牢这个多年连个油星子都不见的地方,即使是残羹冷炙也顾不得计较。钩子等了这么许久,就盼着匡爷有朝一日玩腻了丢开手,也能让自己尝尝肉味。没成想到头来,不但连残羹冷炙都没落上,还眼看他就要扑扑翅膀飞了……他一张脸倒绷得死紧没舍得塌台,咬着牙道:“这事儿你听谁说的,做得准么?”
      沈绍咧开嘴露出里面的一口森森白牙笑道:“还不都是顺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除了偷,就只晓得听人墙根,这是匡爷亲口跟牢头说的,你说有几分真。”
      钩子的表情挣动几下,那肌肉却不听使唤,怪模怪样不成人形,看得沈绍直想发笑。“匡……匡爷也是,这是好事,怎,怎么就不跟我们说说……”
      沈绍打了个哈哈道:“匡爷的心思我怎么猜得透,要不你去问问?”
      这时小兔子翻了个身,将醒未醒,裸露在外藤蔓一样柔软的四肢和下面的稻草摩擦出干燥的声响,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点燃一连串火花,钩子的目光都要烧起来,沈绍听他呼吸一紧,舔了舔嘴唇道:“你看那小相公的样子,当真是欠得很!”
      沈绍知道他已经上了钩,冷不防道:“想真要一亲芳泽也不是没有办法,只看钩子大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钩子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比匡老大进来的时间还要早,按规矩姓匡的该叫他一声大哥。钩子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匡老大的时候,先是听见牢门外镣铐刮着地面的钝响,他和几个牢友还在商量,是叫这个新人睡尿桶还是盖石头,牢里的诸般滋味,定要他一样样的尝过来才过瘾。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被老犯人这样折磨过,知道什么样的法子最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他们成了老犯人,也用同样的法子去折磨别人,甚至越发变本加厉,而从中得到的快活也越发让人欲罢不能。他们坐在牢门里,听进来探望丈夫或是父亲的妇人们,拖儿带女,哭哭啼啼。还有小孩子挂着鼻涕唱拍手唱童谣,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而泥巴呢,他没手没脚连个嘴都张不开,只好成为别人的果腹之物。
      于是当牢门打开,进来一个黑塔般的汉子,两只拳头捏在一起,足有海碗般大。钩子便认了命。更让他绝望的是,这个粗壮男人有的不仅仅是一副好身板,他的脑子也明白得很,一双眼珠子就像夜里悬在城墙上的那盏硕大的探照灯,一转眼就将他圈出来,现挖坑都来不及躲进去。钩子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你是说……”他陡然明白过来,背上一凉,不知什么时候,竟被沈绍带到这条沟里面来了。“改朝换代,我没这个胆子,拉虎皮扯大旗,我也没这个本事……”他将自己往干草上一扔,道,“我还是老老实实睡我的觉,该我的,自然是我的,不是我的,挣断一条命也抓不到手……”
      “你不答应?”沈绍一急,逼到他鼻尖上,“你不想要……他了?”
      钩子白眼一翻道:“自打你一进这儿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东西……我不告诉匡爷就是你的运气,怎么,还像拉我入伙趟这趟浑水?”
      沈绍低低笑道:“这恐怕是由不得你了……”他眼风一招,顺子阿飞和猪腰都蹑手蹑脚围上来,将他圈在垓心,从他们的头顶上,钩子看见明晃晃的窗子上,铁条都被太阳烤的冒了烟。
      “救……”他突然跳起来,一个字还没喊完,就被阿飞一拳砸在脑门上,猪腰和顺子七手八脚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将那声嚎叫堵在喉咙里。少年的骨头硬得很,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连沈绍都觉得痛得很,只见钩子按着额角,在地上翻了几翻,两个脚蜈蚣一样使劲挣动,都被猪腰的大肚子压得死死的。阿飞站在一旁甩了甩手道:“他的脑袋比别人结实,我像是打在一块铁板上。”
      沈绍望着阿飞笑了笑,旋即摆出张黑脸对钩子道:“叫你一声钩子大哥,是佩服你在这里熬这么多年,入乡随俗,敬老尊贤,你以为你真当得起这一声大哥?”
      钩子说不出话,两颗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眼白上血丝都爆出来,随着沈绍的步子前后左右地转。“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沈绍伸出两根手指,凑到钩子眼前,“这第一么……跟着我们干,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朝小兔子努了努嘴,屈下一根手指又道:“这第二么……咱们兄弟几个就把你往这草堆里一晤,再给你换上身干净衣裳,算是发送了你。钩子大哥选哪一条?”
      男人嗓子眼里呜呜咽咽,鼻涕眼泪糊了顺子一手,顺子也嫌脏,就手抓起一把干草塞到他嘴里,几乎将钩子活活呛死。他平日里受钩子欺侮最厉害,此刻正好报了那一箭之仇,他像过大年和面团一样揉搓着钩子的脸,这时他突然觉得,钩子的脸原来竟是这样小,他一只手就能掩住,竟也是这样软,那骨头如两团浆糊,能被他随手捏成各种形状。顺子忽然觉得脚底下一湿,低头看时,一股黄汤就从钩子□□里渗出来。他回头望着钩子的眼睛,那样好勇斗狠的一个人,眼睛都被泪水泡肿了。
      顺子顿时丢开了手,嗫嚅道:“钩子哥……我下手没个轻重,你别怪我,好么……”
      钩子猛抽了几口气,目光抓着沈绍就不松开,续续吐出句话道:“我……我干了!”立时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顺子不敢相信似的,直勾勾瞪着自己的手,那十个手指甲里都是污垢的双手,指头却是纤长有力,做他那一行的,精髓就在快准狠三个字上,顺子自恃做到了前面两个,却栽在了那个不够狠上。他生怕碰疼了钩子,在他旁边缓缓蹲下来,用最柔软的掌心拍了怕他的胸口。“钩子……钩子大哥……”
      躺在地上的男人却不理他,顺子又揪了揪他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子,狠心拔一根下来,钩子还是一动不动。“别看着我,他是你打晕的,千真万确。”沈绍笑着道,“只两三分钟的光景,是不是容易得很?”
      顺子又壮起胆子捋了捋钩子的鼻梁,这是钩子最忌讳的地方。顺子摸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肉瘤,像是蜷着的一直虫卵。钩子说这是跟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只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每次提起钩子都不愿细说。顺子象是对那肉瘤生了兴致,捏着正着转了一圈,又拧过来反着转了圈,将那片皮肉扭得发红。沈绍哂笑一声,摸着他的脑袋道:“等这件事了了,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玩个够。”
      只是这种事情最容易让人上瘾,它不同于鸦片,要借助于罂粟才能望见烟雾飘渺中的天堂,这该是人与生俱来的习性,想是先祖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于是就锻炼出这样一种近乎玄异的能力,将触目能及,倾耳可闻的痛苦用一系列连德先生和赛先生也无法理解的办法,自圆其说,变成让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也能够感知的快乐,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可见痛快这两个字造得多么精妙。
      顺子突然觉得他就像戏文里唱的那些打杀了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英雄豪杰,不,或许他上辈子也是曾经跟着李闯王鞍前马后,打下了江山,差点坐了天下的人。迎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他一只脚踩在钩子肚子上,另一只脚还没离开牢房中脏污的干草,已经做起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美梦。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将牢里面关着的偷儿们都放出来,一个个都封疆拜相。张家的口袋李家的钱囊,只干瘪瘪放了几个铜板,他是看也不屑于看的,这时专门有人拿着金子做的钱袋跪在他的脚下求他来偷,他爱理不理一伸指头,就从里面勾出一串牛眼般大的珍珠,他一点也不稀罕,随手就赏了人,一看,是猪腰的老婆小莲。
      沈绍一看他那半傻半痴的模样就明白了七八分,暗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现在大局已定,沈绍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匡老大手里还有杀手锏——一把哨子。牢里关了这百八十号犯人,他是独一份,只要他一吹哨子,三分钟之内,牢头就会赶过来,到时只怕他们这几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若是没了这哨子,匡老大就是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他将这支哨子看得比命还重,用一根绳子穿着,挂在胸前,便是顺子这样的盗中老手也无计可施。
      这时,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忽然道:“我有法子……”沈绍一回头,就看见小兔子缓缓举起了手。他的手很漂亮,又白又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右手小拇指上留着一截半长的指甲,是专用来给匡爷掏耳朵的。匡爷总喜欢枕在他的膝头上,一只手捏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着,小兔子的肉就荡起悠悠的波纹,他在匡爷耳朵缝里的动作也有了某种特定的节奏,而匡爷就如同一个绝顶的乐师,在他身上弹奏出无声的乐曲。
      沈绍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道:“按说……匡爷可带你不薄……”
      “可我也是个男人……”小兔子将“男人”这两个字咬的尤其重,活脱脱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他自然,毫无疑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但即使是声嘶力竭放声大喊,却依然被更加强壮的匡爷压在身子底下狠狠折磨。“相公堂子里出来的,也不是天生的相公……”
      小兔子一张青白小脸上还是安安静静的,他手里抓着跟小木棍,在稻草上随随意意地画着,沈绍注意到他手上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掐成一个圈,无名指轻轻搭在木棍上,掌心里足能塞进一个鸡蛋,这样风雅的手形,他只在一辈子苦守书斋的那些老先生家里见过——那笔杆子都是连着心的,画什么都惟妙惟肖,写什么都笔走龙蛇。
      小兔子在地上拨弄出一个“匡”字,随即又抹了,写下一个“人”字。一撇一捺站得顶天立地,稳稳当当,一点也不带含糊。他黄黄的嘴唇一动,道:“但你们须得依我一件事,若是应了,匡老大的哨子就包在我身上。”
      “你有办法?”
      小兔子扬起那一双大眼睛,将几个人都收罗在里面了。“我知道你们半点也瞧不起我,但我从来都没看轻过我自个儿……只要把自己当堂堂正正的人看了,你们不过是……”他将手中的木棍一折,啪地仍在沈绍跟前。“我这次帮你们一回,但以后你们决不能再折辱我!”
      “折辱?你不就是做这个的么……”顺子愤愤然嘟囔了一句,一字不落都掉进小兔子耳朵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眼也不眨,道:“自古笑贫不笑娼,都是下九流,你还不够我做一场生意。”他正襟危坐,眉眼带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风流妩媚突然变成穿肠毒药,刮骨钢刀,将人悄然绞杀。
      沈绍不禁暗暗叹了声可惜可惜,这样一个男人,若不是生了这么一张脸,在哪里不能出人头地,若没有这样一张脸,又怎还能活到今日。从来要当人上人,除了聪明才智,心机手段,要守得住忍和狠两个字,前者将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统统背在身上,记在心里,等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再将旧账翻出来一齐清算,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快意。后者则是要讲面子里子,虚情假意通通踩在脚底,管他什么仁义礼智,三纲五常,若是被这其中的一条拘住了,便万世不得翻身。青史上留下的不但有丰功伟业,能舍得在那上面留下一两点污迹,才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小兔子要是早生两千年,他就是辅佐汉高祖定鼎天下的张良,早生一千年,他就是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的范仲淹,早生五百年,他就是开国名臣算无遗策的刘伯温,哪怕他只是早生一二十年,也能硬碰硬和西洋罗刹东洋鬼子好好干上几场。可叹他竟生在了这个污漆抹黑的年月,活生生被糟蹋了,欢场里走马观花,酒池肉林,再怎么挣扎扑腾,也不过博一个红牌的名头,过几年人老珠黄就被扫地出门。这再聪明的人,毕竟抵不过每日每日流水功夫的消磨。
      沈绍一口应承下来道:“一言为定!”他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到时候没了匡爷,岂还容得下小兔子称心得意,要怎么处置,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沈绍看了看悠悠醒转过来的钩子,刚睁开眼眸子就锁在小兔子身上不放,忽然抛给他一个暧昧的笑意,钩子心领神会,绷着张被打烂的脸,从牙缝里逼出个勉强算是表情的怪异微笑。
      小兔子在脂粉堆里呆久了,自然也识得那些恩客们如封似闭,虚与委蛇的手段,脸上仍是笑着,话却已硬了起来道:“口说无凭,你须得留给证物。”
      沈绍道:“要不我立个字据?”
      小兔子脸一红,支吾道:“除了常用的几句酸诗淫词,我认不得别的字。”
      沈绍想那个匡字定然是被匡老大捉在怀里,手把手教者写的,记得这样牢,写得这样顺,或许小兔子对那个男人也是有些真心情分的。
      “要不你就发个毒誓吧。”
      这正中沈绍下怀,他平生发过无数毒誓,都是情辞恳切,走投无路,自恃为发毒誓的大行家。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涕泪滂沱,在那一刻,连沈绍自己都要相信那誓言中的海枯石烂,挫骨扬灰将会变成现实。但他等了许多年,直到那一个个让他发毒誓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还有几个下落不明,倒是只有他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花前月下,明月清风,还有个女人和他云雨途中忽然停下来要他发誓一辈子对他不离不弃,惟独没在大牢里,他还不曾对人许下誓言。
      他举重若轻提起右手道:“我沈绍今日在此立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反,便受五雷轰顶之苦,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
      “慢着,”小兔子忽然道,“你这个人,对自个儿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个誓不能算数。我问你,你心里最要紧的人是谁?”
      沈绍胸中一紧,他虽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但却突然不敢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来,像是生怕吐露出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他心念一转,咬牙冷笑道:“还有谁,就是那名满北平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了。”
      “真的?”小兔子还是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沈绍道,“你不见他那日来看我么。”
      小兔子点点头道:“好,你就拿他来发个毒誓吧。”
      沈绍扬起脸对着那高窗道:“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
      “便教怎样?”小兔子追问。
      沈绍咔嚓将那扇门关上了,在把所有的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但一回头,却发现谢家声还是进来了,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穿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白衣裳,襟上别着条梅花穗,在浩浩汤汤的大雪里面红的扎眼,收拢在衣袖里的双手小心翼翼只露出一个指尖儿,像是被谁掬起的一捧雪。
      “便教……赵夜白……”
      沈绍吃了一惊,他嘴里说着赵夜白,眼睛里看见的却依然是谢家声,或者说是他的手,天上地下,只此一双。
      “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忽然就打了个寒噤,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天上菩萨佛陀,地下的阎王城隍们,你们都有千里眼顺风耳,刚才我是被小兔子那小相公逼着才说出这混账话……”赵夜白,谢家声,沈绍摇了摇头,当神明也真辛苦,翻来覆去,出尔反尔,实在忙不过来撂开了手,这人间才乱成这个样子。纵然每天发誓的人成千上万,人多嘴杂,沈绍也还怀抱着一丝希望。“若是真的灵验,就报应在那小兔子身上吧。”
      他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大哥去关二爷庙里拜拜,见着那红脸长胡子的泥巴人威风好看,便盯着瞧个不停。父亲转头一巴掌,就将他的脑袋按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即使你眼里看见的是个泥巴玩意儿,也得想着他手中的刀是实打实的真家伙,人就是要信点什么,想着那天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将你做的事儿都看得一清二楚,有点拘束,有点敬畏,才不会胡作非为!”父亲拈起一炷香插在那香炉上,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虔诚,转身对他嘿嘿一笑道:“可惜现在,连我这装模作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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