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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九回 夜半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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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华君没考虑过做官吗?”当天夜里,众画舫还停靠在岸边做着最后的准备,黎鹇几乎紧挨着江鸾穿行在河边人潮汹涌的集市里,他一边眼睛冒光地望着摊位上的各式稀奇玩意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说着话,“像赵兄那样,除暴安良、报效国家,拼出一片天地,护一方安宁。而且受人敬仰吃喝不愁,有了钱权,能做到的事自然也比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更多。”
江鸾仍然目不斜视,宛如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不在朝堂,照样可以。”
“对雾华君来说可能确实如此,名誉声望、教养财富,什么都不缺,但这些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可太难得了,不想办法往上爬,就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然而出世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听见吆喝,黎鹇伸长脖子望向了一处糖画摊子,等两腿都走出老远才把脑袋拉了回来,最终也没有停下脚步,“说句奇怪的,你我都生在大家,想要什么不是轻而易举,但是抛去家族,又有多少是自己身上的?活了这么久,我连自己究竟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江鸾无法回答。而立之年,他身上看似套着那么多的光环,无为真人直传弟子、降凤山三君、剑谈会头甲、江家主事,又有幸被视作仙家楷模,扒掉这一层皮,真正的江鸾到底是什么,这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头衔说到底有何意义?他如果清楚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怎么还会是现在这个浑浑噩噩的样子。他不知自己该向何处而去,这也是他几年前选择闭关的原因。他寄希望于鸾凤可以告诉他答案,然而,他人又怎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雾华君?”
他猛地一停,才发现自己再走半步就要结结实实撞到前面站住了脚的游人身上。
“……没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心思,抬眼看了看边上面露担忧的青年,“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什么找不找得到的?”听了他的话,黎鹇脸上的担心逐渐变成了纳闷,片刻之后,他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抬手指了指百十步外那更为空旷的地方,“啊——雾华君果然没听见我方才说了些什么。画舫已经有开走的了,再不去,可就赶不上跟赵兄汇合了。”
“……抱歉。”江鸾侧身闪过那几个挡在路中间说话的游客,跟着黎鹇加快脚步向集市尽头停泊的各式大船走去,“刚刚……说什么了?”
“哦,没什么重要的,雾华君无需在意。”黎鹇爽朗一笑,为了找寻见缝插针之处而不停地转着眼睛,“就是觉得雾华君穿黑衣很稀奇。”
江鸾确实不怎么穿除了青白二色以外颜色的衣服。他本身就生得一副淡雅的长相,性子又不泛一点波澜,若是无人打扰,他能在席上坐整整一天不带换姿势。墨黑色似乎并不怎么适合他,如此幽深的色调把他的气质衬托得更为阴郁、也更冷酷了些。
至于他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无非修炼看书,或者被实在无法坐视不管的兄长江鹄拖出去转转。小时候在外面的时间倒是多些,原因主要在于长姐活泼,他和江鹄便成了受害者。又不能放任一个姑娘家家独自到处乱跑,于是兄妹三人一起在林子里采过多到数不清的药和蘑菇,在江家的农园里种过菜挖过土,逢年过节做过风筝灯笼,风筝线缠到树枝上,每次都是江鹄跑去找关系好的师兄把它解下来。父母并不反对这样的玩闹,他们温和爱笑的父亲甚至会陪着他们一起进林子下河,用各式花样逗得三个小家伙移不开眼。四人的结局也逃不开个灰头土脸,然后被母亲连大带小一起批评教育。
认识了黎鹇以后,他发现自己确实怀念那一段时光,即使他当时的表现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兴趣,宛如一个被迫玩泥巴的成年人。
“……江兄竟然穿了黑?”刚刚遥遥看着他们由远及近,赵路就一直处于迷惑之中,黎鹇虽然没有江鸾那样各种意义上都出挑,但胜在好认,旁边那个按道理来讲肯定是江鸾,然而……打扮着实是违和,搞得他总觉得自己看错了。
“……夜里,方便些。”
江鸾把自己身上所有装饰都取掉了,包括腰间的退魔铃和簪子上的缀带,从头到脚一水儿的深邃漆黑,跟同样黑衣加身的黎鹇往一起一站,若不是两人的面相都端正、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赵路都想直接把他们带回去审问。
“赵大人。二位……是第一次来吗?”在岸上负责核查身份的年轻男子行过礼后,打量了两人片刻,最后又看向了一身便服的赵路,并没有闪开身后上船的入口,“赵大人的朋友?不好意思,这头船有规矩,只有熟客或者有人引荐才可以搭乘,而且客人要略通乐理,还望各位理解。”
这时,赵路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挤了挤眼睛:“唉,怪我没说,忙忘了。”
“乐理啊……不用非得精通吧?”黎鹇把目光投向了默不作声的江鸾,“雾华君如何?”
江鸾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雾华君?”闻言,使者又施一礼,“恕在下眼拙,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来。可需要玉笛向主子通报?”
也不能怪他。他本身就与江鸾只有数面之缘,而且对方一没穿家袍二没穿鸾凤云纹服,又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认不出来才是自然。
黎鹇心想,早知道这个,直接报雾华君大名不就得了,谁敢拦他们,上个画舫竟然还有那么多讲究。“那,我们可以进吗?”他问到。
“公子可带了乐器?”身形略显羸弱的使者弯了弯眉眼,笑得温婉,“若能证明公子确实通些音律,在下便立刻请三位进去。”
“哦……带了倒是带了。”黎鹇从乾坤袋里摸出随手装了进去的埙来,稍微比划了几下,“不用非得很难的东西吧?好久没吹了。”
“自是不必。”说完,使者又浅浅行了一礼,“有劳公子了。”
于是,黎鹇思考了一会儿后,拿好架势把埙送到了唇边。登时,呜呜凤鸣响起在绵长码头,引起了过往人群的驻足议论。青年娇俏,埙声悠扬,着实是一幅月下灯前的袅袅美景。他简单吹了几句,便把手臂放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把乐器藏到了背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吹奏,即便是他,也着实是知道羞的。
“谢谢公子。我带三位进去。”见江鸾似乎想说些什么,玉笛便微笑着对他解释,“雾华君与主子那么熟了,自是不必在意这些。玉笛虽未亲眼见过,但对于您擅长琴瑟也有所耳闻。二位是第一次观赏,头船有此规矩,是因为主子们的各位亲朋好友总爱应着主子的曲儿奏乐和鸣,不会上那么一两样,也许会在其中显得不那样融洽。船上同样备了些乐器,琴瑟自然也有,若是雾华君愿意赏脸,可随意借用。”
这时,两人才明白这好一通折腾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艘画舫比其他几艘气派不少,却又跟奢靡夸张沾不上边,是极致的温馨祥和,宛如将一座热闹酒楼原原本本搬到了河上。
玉笛引着他们大体转了一圈,便先行离开做准备去了。
“不得了,环灵谷的弟子,竟然只是他的仆从?就算是外门弟子也不见得能乐意去做人家随从呀。”
见青年满眼放光、好奇得紧,玉笛便与他讲了不少故事趣闻,惹得后者是连连惊叹。而赵路也与他们分别之后,黎鹇终于有机会发表憋在心里的一腔感慨了:“刚刚那个叫做玉笛的使者看起来也不像一般人物,要相貌有相貌要教养有教养,衣着也讲究,放到外面,谁不认为他是哪家公子?南方名伶冷青冷三爷,逍遥四奇人里年龄最小,论资历排行第三,擅乐擅武、智勇过人,样貌举世无双,又是史无前例的男王妃,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估计也只有王爷或者陛下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吧,强强联合,那么受人羡慕也是自然。今日不知能不能见到本尊……”
“你似乎……很愿亲近这样的人。”青年这样兴奋,江鸾却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漠,那些人和事似乎都与他无关,“包括付渚,包括赵路。”
“他们哪有我跟雾华君亲近?雾华君一表人才,若是不嫌弃我整天念念叨叨、烦人得很,我当然愿意与雾华君更加亲近啦。”
男子的心里一颤。
“结交英杰又能增长见闻,他们如何如何的厉害,没有亲眼见过怎能体会得到。”黎鹇背着手,乐呵呵地直奔甲板而去,“比如说,我一直觉得跟雾华君相处也要保持文雅沉静,还不能有太深的接触,对我来说可能有点……呃,困难,但事实上,不知道雾华君如何,我还挺开心的。”
“挺……开心?”江鸾喃喃地重复着,似乎有些失神,“我……”
这时黎鹇才发现,一直都是他在说个不停,对方的真心如何他又不懂,万一真的揣测错了可就是大过一件,于是,他便赶紧摆起手来:“若是雾华君当真觉得聒噪,千万别在意我的心情,直接告诉我就是,黎鹇以后会改的。”
江鸾用力抿了抿嘴唇,半晌之后才放松下去,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轻说到:“我不介意。愿跟我亲近,我也……不介意。”
黎鹇忽地笑了:“那便谢过雾华君了!”
“别叫‘雾华君’了,叫叔叔吧。”
青年一愣,随即笑得更灿烂了:“好,江叔叔!”
自己……是在开心吗?眼前的青年是那样耀眼鲜活,宛如谷中年年盛开的荷花,看着他毫无掩饰的笑脸,不知为何,他的嘴角也像要翘起来一样。江鸾有些呆住,头顶的串串灯笼也愰得他一阵阵眩晕。
“江叔叔快走啊,趁现在去占个好地方!”
他这才回过神来,抬腿跟上那人的脚步。刚刚的一幕宛如一盅暖酒灌入了他的腹中,微微的躁意堵在胸口无处发泄,使他罕见地坐立不安。他不解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