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八年后的冬天》春日酲醉

2、物品之一

　　如果有可能，俞温一定还会记得初次见到周宴时的情景。

　　那天是高三开学，温热的阳光铺满了青璃巷的每个角落，伴着夏日闷枯的风拂在小巷里。

　　俞温收拾齐整自己的东西，从破旧而不失整洁的小卧室里出来。烂木桌上有俞向腾准备的馒头，俞温看也没看，只是径直走向门口。

　　“你多少拿一个馒头在路上……”俞向腾在后面叫道。

　　俞温头也没回，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眉目淡淡的，像一潭死水。

　　年久失修的古董自行车半倚在门口，锈迹斑斑的污渍像是已近期颐的老人。自行车骑不了了，俞温每天只能步行半小时去上学。

　　俞温往学校走去，却听见热闹的巷子里，夹杂着身后嘈杂不已的咒骂声，不禁回头看去。

　　“你他妈的还不快放开，老子他妈的弄死你。”

　　口中咒骂不止的男人趴在地上，粗糙的脸颊在满是灰尘的泥地上揉搓。周围的婶婶阿姨拿出手机报警，口中念念有词。

　　俞温目光扫了一轮，在阿姨婶婶的议论声里不难得知，是男人偷了青璃巷冼婆婆卖菜的钱，让人给抓住了。

　　“给老子松开，你他妈敢不敢和老子单干一场。”男人吐了口唾沫星子，又继续污言秽语骂道。

　　将男人摁趴在地上的人闻言，轻笑道：“我能把你摁倒了干嘛还要和你干一架？”

　　俞温顺着声音看去，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可俞温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人穿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校服，炙热的阳光细碎的打落在他侧脸，铺上一层清淡的金边，绘出他坚毅俊朗的轮廓。

　　俞温知道他。他是新搬过来的邻居，周宴。

　　警车的鸣笛声响彻青璃巷，从俞温身后驶来。周宴闻声抬头看过来，正正对上了俞温稍许愣神的目光。

　　清淡自持，温凉疏离。

　　那是俞温第一次认真端详周宴的模样，他朝自己看过来，嘴边挂着一抹轻笑，恣意而不羁，阳光落在他干净的眸里，亮得像一潭泉水。

　　那样的对视只在晴空中维持了两秒。众人见警察来了，都自觉的给警察腾出位置，人潮涌动间，周宴的身影便也渐渐被淹没在其中。

　　俞温打住目光，回身往学校走去。夏天的风吹进青璃巷里，燥热不已，实在吹不散俞温心中隐隐的悸动。

　　再见到周宴是在学校门外的公告栏前。今天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大家挤作一团，围在公告栏前查看自己的分班情况。

　　“诶，沈词你和我同班！都在三班耶！”不知是谁传来的呼声。

　　随即有人附和道：“辛冉我也在三班！”

　　周围嘈杂不已，俞温没有用力挤进人堆里，只是借着身高站在最外围，眯眼顺着公告栏往下看。

　　花费了不少力气，才看见自己的名字：“俞温”后面赫然印着——“三班”。

　　几乎是在同时，随着人群挤在最前列的李玥渝也发现了俞温的班级，立马拧了眉示意旁边的女生，阴阳怪气道：“真是晦气，又和俞温同班。”

　　李玥渝嗓门很大，有几个人看向那边，惹得旁边的女生也皱眉，不悦道：“你那么大声干嘛，这还是在校门呢。”

　　李玥渝瘪嘴道：“校门怎么了？全校谁不知道，大家都看不惯俞温那个样子，天天哭丧着个脸。”

　　旁边的女生拧眉不再回应。这样大声的嗓门，即使在嘈杂的环境中，站在后面的俞温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周围人的目光逐渐落在俞温身上。可俞温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眉目清明，没有任何怒意和委屈。

　　“让让让让，都挤这儿干嘛。”有人从后面拨开人群闯进来：“班里垃圾没收拾完，搁这儿过夜呢？”

　　众人的目光随着这突兀的声音又落在来人身上，包括俞温。

　　是周宴。

　　周宴很高，身姿挺拔，肩平身阔的立在俞温身前不远的位置，实实的替俞温挡住了探究的目光。

　　“蒋司南，看看咱们几班，我看不见。”周宴拍拍身旁的人。

　　“你视力5.2你看不见？”蒋司南几乎是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周宴，讥问道。

　　周宴眸色平静，盯了蒋司南一瞬，后者脊背一凉，闭了嘴回头去观望公示栏。

　　“三班。”蒋司南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回答：“咱俩都三班。”

　　蒋司南的回答也渗进俞温的耳畔，垂在身侧的指尖莫名一动。她抬起头来看着身前宽阔的背影，眸光清明。

　　只是几秒钟的光景，俞温沉下眸子要走。周宴却忽然回过身来，止住俞温的步子，低头含笑看着俞温道：“今早我们见过。”

　　“……”周宴的回身很突然，俞温猝然抬头看他，一时哑言。

　　周宴确实长得十分俊朗，古铜色的皮肤，利落分明的轮廓，干净的眉目，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漆黑中透着光。

　　两人一片静谧，周围交耳的议论渐渐浮起。俞温不想多停留，稍稍点了头，便径直往学校里面走去。

　　周宴看着俞温走去的背影，唇边含着笑，眸中有深意荡漾。

　　彼时班里乌泱泱的站了一片人，周宴倒不着急找座位，只是下意识的搜寻着什么，略过前面的三两人群，终于在角落的位置，看到了俞温。

　　俞温正失神坐在位置上，阳光穿过窗户斜斜照进来，铺在她乌黑的发顶，毛茸茸的。周宴望着俞温脸上的神色，还是和今早一样。清淡平静，疏离淡漠，似乎拒人于千里。

　　蒋司南跟在周宴身后，一只手搭上来问：“咱俩坐哪？”

　　周宴反问，言语中尽是嫌弃：“谁和你坐？这么多女的我干嘛和你坐。”

　　话音才落，班主任从课室外头走进来，班里熙攘的人群一下子都坐回到提前选定的位置上，堪堪的几个空位，俞温身旁有一个。

　　周宴看着那个空座位，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也不理蒋司南铁青的脸色，大步往俞温身旁的位置走去，坐下。

　　来人坐在身边的位置，俞温侧脸看他，阳光也打在他利落的短发上，看起来很柔软。眸光流转了几许才收回，俞温下意识把书往自己这边拢，身子也稍稍间开了距离。

　　周宴的观察力和不羁的性子相反，自然能察觉到俞温的不自在。可俞温没想到，周宴居然会直接点出。

　　他俯身靠近桌子，侧脸凑近俞温，问道：“怎么？怕我？”

　　俞温胸口一怔，没裸露在脸上，倒是回看着周宴，眸色平静：“要怕的是你吧，靠近我，等同于受孤立。”

　　周宴笑了，戏谑又随意，直起身子扫了班里一轮，随后又看着俞温：“怕他们？我长这么大，没怕过什么。”

　　俞温侧脸看他，没说话。

　　前面讲台的班主任在整理完全部资料后，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下方，扶稳了眼镜，才开始说话。

　　“大家也都认识我了，我不多作自我介绍了。”班主任老陈拿出一份资料：“开学还不算学业最着急的时候。学校上午开会抽签，抽中我们三班，要出一个人来作周年校庆的主持人。”

　　周宴侧脸看向俞温，意料之中的，俞温没有任何反应。

　　老陈继续说：“我也不费时间来让你们竞选了，直接抽签吧。”

　　俞温手中的笔一顿，随后轻轻的，一下又一下，反复摁着笔帽。周宴一直侧脸看着，将俞温的情绪全部收纳进眸底。

　　老陈打开电脑，开始用软件抽签，投影里的数字跳脱变换，终于停在某帧画面，不再动弹。

　　“23号。”老陈看着电脑上的数字，复述一遍。

　　俞温手中摁笔帽的动作猝然停止，秀气的眉头拧起，没有波澜的眸子露出一丝惊讶和抗拒。

　　“23号是谁？站起来我看看。”

　　俞温着手中的笔，，垂眸站起来，拒绝的声音不大不小：“老师，我不想主持。”

　　老师显然有些意外，也问：“原因？”

　　俞温当然说不出原因，掐着笔的指尖泛着白，是来自深处的抵触和不耐。

　　课室里安静得诡异。周遭的议论声又开始绵绵密密的传进俞温的耳畔，俞温闭了闭眼，咬咬后槽牙，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周宴沉厚的声音。

　　“他们都这么笑你了，你不会硬气一回？”

　　也不知道俞温听进去没有，只知道再睁开眼时，俞温轻声回应：“我主持，我可以主持。”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又是一阵嘈杂，他们总有议论不完的东西。俞温并不理，平静的坐回到位置上，看向周宴，那人也正单手托腮，看戏般含笑望着自己。

　　“笑什么？”班主任安排完内容走出了课室，蒋司南立时走了过来：“上厕所去。”

　　周宴头也没抬，还是像个登徒子一样看着俞温，只道：“上什么厕所，你不能自己去？怕迷路？”

　　蒋司南气得嘴角抽抽，也调笑道：“你老盯着人家看干嘛？”

　　可周宴不怕这样的调侃，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好看。”

　　俞温属实生得很美。肌肤白皙白玉雕，眉目秀气而肆意，含霜般的杏眸平静清淡，尤其是眼尾处的一颗暗红色的泪痣，轻轻点在那里，像有魔力般摄人。

　　只是里面没有光，没有波澜，像一湖死水。

　　蒋司南让周宴裸露直接的回答噎住了喉咙。俞温没有说话，只是扫了他一眼，便起身往外走去。

　　这边俞温前脚才走出课室，李玥渝后脚便走到了俞温的位置。

　　周宴原本正准备和蒋司南到走廊透透气，见李玥渝走来，又顿时一屁股坐在原处不动了。

　　李玥渝勾唇笑了笑，像是十分得意，她俯身从俞温的抽屉里随意扯出几本书来扔在桌子上，顺手抄起几支荧光笔，翻开书本大肆涂鸦挥毫笔墨。

　　周宴只坐在那里看着李玥渝的动作，没有出声制止，俊毅干净的脸上神色平静，只唇角吟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李玥渝用尽力气乱画乱写，让崭新的书本在半分钟内变得破烂不堪，完事后也没忘把书塞回到抽屉。

　　而后站起身子来，欣然示威般看向班里的同学，用力拍了拍手，再看向周宴时，周宴正慵懒的半倚在椅背上，翘手看着自己。

　　蒋司南站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禁咋舌反感，也没打算隐忍：“我说你这儿事儿干得也……”

　　话音还未落，周宴面朝李玥渝的身子稍稍回过来，扭头扫射蒋司南。

　　只一瞬，蒋司南便闭了嘴。

　　蒋司南认识周宴十年了，连搬家转学都黏在一起的事情，周宴的一个眼神，他怎么可能不懂。

　　直到上课俞温才从门外走进来，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书。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明显一怔，而后又大略翻阅整本书。

　　周宴以为俞温会发火，会追究。可没有，俞温没有追究，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合上了书本，淡淡看向好暇以整的周宴，只是一瞬，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