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坑》未畹

3、住宿问题

　　2100年6月29日 8:30 P.M.
　　雷沃澳大利亚区达尔文市
　　为避免引人注目，程潇和叶在离市区几里远的地方改为步行，程潇还让叶把行李箱还给他。
　　叶领着程潇往北走，后者边走边望。达尔文的夜市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和死气沉沉的下地幔大不相同，但也没有让程潇感到多新鲜。人行道两边的建筑物风格和下地幔的相差无几，在路上奔驰的也同样是引擎轰隆隆、排放尾气的四轮小汽车，除了速度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样快和尾气不呛鼻以外，这座城市放眼望去的一切都与被限制科技发展的下地幔的任何一座城市别无二致。
　　程潇有些失望，他本还希冀着能看到科幻小说里写的那些通天大厦和飞行汽车，现在看来这愿望是要落空了。
　　叶熟练地推掉前面一位大叔对他进行的“信息素改造”推销——程潇自然是不懂这推销的是什么，但他有了新发现——这大叔说的是普通话，但他的五官是标准的白种人五官。虽然不能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类人生物，但类白种人生物在澳大利亚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未免也太奇怪了吧？这可能只是偶然。程潇静下心来聆听，又惊觉周围人说的都是他听得懂的普通话。他再抬起头，一旁店铺挂的招牌上清一色是汉字。这太不寻常了。
　　叶催促着，他也只好把心中的疑问先丢在一边。
　　向前走几步再右拐，他们挤进了一条人山人海的商业街。
　　叶这时又抓住程潇的手，并用过来人的语气对他提醒道：“当心点，这儿扒手不少。”
　　程潇才不在意。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无非是那部手机。他早试过，手机压根就没信号，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程潇倒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与行人摩肩接踵的地方，不仅是热，空气中还弥漫着各异的汗臭味，程潇在匆忙解开衣领处的扣子后就赶紧捏住鼻子。
　　终于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是一幢大门装修豪华的建筑物的门前，门两旁的石英柱上方挂着一副大招牌，上面有四个大大的镀金汉字：凯旋旅馆。下方则是一小行英文，也镀了金，在蓝底的招牌上十分突出。
　　“我们到啦。”叶说着大步迈上白色台阶，厚重的双开门自动感应打开，程潇跟着进去。
　　进去后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圆形大厅，挂在拱形顶上的巨大金色吊灯、螺旋向上的长长阶梯、墙壁上挂着的古典装潢的油画……甚至是地板铺盖的瓷砖，都好似是用最名贵、花纹最美丽的大理石制成。只有角落的几台柜式机器显得格格不入。程潇一下被震惊了，这哪是什么旅馆，这分明是一座宫殿，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提起行李箱，生怕弄脏地板会被赶出去。他怀着敬畏之心四处参观。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半圆形的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抽着烟的女人，三十多岁模样，身穿灰衬衫，一头乌青长发如同瀑布，嘴角有颗明显的痣。
　　叶无拘无束地小跑过去，在身后留下一串黑脚印，好像他是这家旅馆的主人一样。
　　他还大声喊道：“凯特小姐！”
　　女人听到后怔住了，然后就看到了向自己跑过来的叶。
　　她夹起香烟，吐了口白烟，表情无起伏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叶一脸兴奋地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凯特·巴达「Kate Bada」把烟灰弹进烟灰缸，一只手撑着下巴，灰色的眼睛冷淡地盯着叶的脸，“倒是你，两年不见人，又联系不上，干什么去了？”她忽然严厉道。
　　“工作。”叶想搪塞过去。
　　“我还不知道当杀手还要对朋友保密行踪呢，被政府雇佣啦？”凯特上下晃动着香烟，星星点点的烟灰落进烟灰缸里。
　　“我找了份新工作，有固定工资的那种。”叶解释道。
　　“哟，不错嘛，”凯特身体前倾，把手臂肘在桌上，“那，还来找我干吗？”
　　“那个……工资还没发……”叶心虚地说，一边想着终于能把谈话引到正轨上了。
　　“什么黑心公司啊，干了两年还不发工资。”凯特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叶。
　　“尾川制药株式会社……”叶小声地说。
　　“尾川……”凯特垂下眼帘，像在思考，“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都养了你这么久了，难道我还看不出来？钱，还是别的什么？”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见对方看出自己的来意，叶立刻就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想在您这住上一晚，一个房间就够了。”
　　“两年不见人，一回来就要免费的房间……啧……”凯特似在惋惜地轻轻摇头。她打开桌上的电脑显示屏，敲起了键盘，“确定一间就够？那个男人呢，人家兴许不想和你睡一间呢。”凯特用下巴指了指前方在看画的程潇。
　　“一间够了，我问过他的意见。”叶急切地说。
　　“长得不错嘛，你同事？还是一般朋友？或是……”凯特停下敲键盘的双手，挑起一边眉。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叶急匆匆地说。
　　“这样啊。”凯特把一张卡递过给叶，“餐厅用餐卡和房卡都是这张，晚上动静别太大哦。”她玩味地笑着。
　　“十分感谢！”叶接过房卡就兴奋地向程潇的方向跑，完全没听到凯特后半句讲的是什么。
　　“现在的年轻人啊……”凯特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尾川吗……”她又敲起键盘。

　　2100年6月29日 9:00P.M.
　　雷沃澳大利亚区达尔文市凯旋旅馆二楼
　　程潇和叶乘电梯到达他们在四楼的房间，把行李安顿好，便赶紧去吃饭了。
　　餐厅在旅馆的二楼，凯特给的卡里包括了晚餐的费用，是不限的。她还给他们预定了位子。
　　餐厅的座位很多，都坐满了人，但并不吵闹，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他们两个都没吃午餐——现在是晚餐——肚子空空如也，他们一进餐厅便让服务员带着他们去到座位上坐下，开始点餐。
　　叶吃什么都随便，所以是程潇来点餐。这里是西餐厅，程潇很少吃，西餐不合他胃口。菜单上的菜品价格都高出程潇的想象，也就只有月入上万的人才吃得起。程潇即使是在有消费预支的情况下也斟酌了好一会儿。点完餐后，他不由想，这里的食材，应该要比下地幔的新鲜吧。
　　程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是可以在这里问的。
　　“你说，那位名为凯特·巴达的小姐是这里的老板，那她为什么在前台为人服务？”他小声地问叶，为了不破坏这里安静的氛围。
　　“凯特小姐啊……她这个人做事喜欢亲力亲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实在是没别的事干了。不过啊，你别看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实际上根本没几个客人来，因为大多数客人都是在网上订房间的，按时间到这里就可以在自助服务机领卡了，所以凯特小姐她还是很闲……”叶一下子就用他的大嗓门说了一大堆，程潇感觉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程潇连忙打断了他，并说：“小声点……你这么了解她，你们是什么关系？”
　　“唔，怎么说呢，”叶摸着脑袋，“用最准确的说法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程潇更迷惑了。
　　“对啊，我在七岁那年稀里糊涂地被卖到了雷沃，又没了之前的记忆，多亏老板把我收养，不然我可能就被其他人抓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程潇托着下巴，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全是谜。问题又增多了。
　　“那你打算去找回你七岁前的记忆吗？”程潇继续问。
　　“不……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我对目前的生活已经很知足啦，况且，知道自己的身世未必是件好事，虽然可能会是个富翁的儿子也不一定……但这样的概率还是很小的，所以我还是好好珍惜当下吧！”叶说话时笑得很开心。
　　程潇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一向不擅长社交，不擅长和别人聊天，他只有无穷无尽的问题，而且，叶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了呢……
　　“对了！”叶猛地一拍后脑勺，给程潇吓了一激灵，“差点就忘了，我还没做自我介绍呢！”叶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你好，我叫叶茗时，叶是叶子的叶，茗是代表茶的茗，时是小时的时，今年二十三岁了，今后的五十天里也请多多关照！”他向程潇伸出手。
　　“什么？二十三岁？你才比我小一岁？”程潇有些震惊，音量都有点控制不住。
　　“有什么问题吗？”叶茗时歪着头问道。
　　“我还以为你才刚成年呢。”程潇恢复了冷静的状态，一边缓缓地和叶茗时握手。
　　“原来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叶茗时不好意思地说，把手收了回来，“不过，你竟然没有对我名字中的‘茗’字感到奇怪，你知道是哪个‘ming’吗？”
　　“‘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我当然知道。”程潇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像是在对应他吟的诗句里的“啜茗”。
　　虽然叶茗时没有听过这句诗，但他还是附和道：“嗯，就是这个‘茗’。很多人都不知道呢。”
　　“您的菜。”服务员这时把前菜端上桌。他的声音小得像蚂蚁爬动，语调也平淡，死水一般，没有服务人员应有的热情。
　　叶茗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起来，而程潇对服务员道了谢后好奇地打量着他——除了叶茗时，程潇还没好好观察过其他的类人生物。
　　这位服务员的长相很平庸——没有和人类有明显差别，但他的动作迟缓，仿佛机器人。
　　程潇猜测或许这是服务型的类人式机器人，但他太像有机生物了，唯一能加强程潇怀疑的只有他那双眼睛，无神空洞，就像两个摄像头，让程潇想起供氧器。
　　服务员并不在意程潇异样的目光，他的眼睛只是一直地往前看，又好像并没有在看着什么。他推着餐车走了。
　　菜品陆续上桌，每个上菜的服务员都不同，程潇也都每个观察了一遍，发现了他们惊人的统一：一样的平庸、一样的说话音量和语调、一样的动作……还有那一样的、空洞的眼神。他们就像一批被统一调配好、执行同一指令的机器人。
　　程潇觉得周围充斥着一种无形无声的恐惧，他惊恐地发现周围的客人都在盯着自己，用那空洞、无神的目光，他们都在悄声细语，用那平淡、微小的声音，蚁须触动——这是另一种平庸了，而程潇和叶茗时是异类。
　　程潇低下头，吃着饭，一口一口地，不敢快了，就像被恐惧喂养着。
　　事后，程潇忘记吃的菜是什么味道的了，明明叶茗时那时问他，他还说很好吃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