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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押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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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镖人
这年头再不见押镖人了。
小时候约莫六七岁时,每每傍晚,爷爷便去楼下的茶馆打麻将。打麻将是大人的事,我便穿梭在厅堂中茶座与茶客间,寻些有趣的谈资。堂中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可他们谈的,无非是八卦与讥诮,我并不热衷。直到,我寻见了笑声的来源—一黑黄脸色,眼窝深陷,却一身精神气的老头。这老头讲的,恰是我所喜爱的,江湖故事。那时没什么书看,全是些武侠连环画本,便也一股脑全囫囵吞去了。老头姓金,自称年轻时是镖局的堂把式;杀过人,坐过牢,押送过不知多少钱物。不过,听他故事的没人当真,而我也不例外——我犹为向往的,只有那传奇般的武林生活。
可我不知道,这年头再无武林。
十五岁那年,米价上涨,家中虽不至揭不开锅,三两顿稀饭却实在吃不饱。算作城里人,却毫无他法,没有耕地可种,只好到中学堂读书。字我是识得的,话本子看过不少,但学校先生的枯燥乏味,是犹使人痛苦的。我独自离开,带上寥寥的零钱;我要去寻江湖。
城不大,从一城到一城却费去不少时间。几周后,我竟寻得一镖局——那种旧时人们时常挂在口边的大势力,生意则以押镖为主。头脑一热,踱得门前:破而窄的木门,两侧贴有描金但褪色严重的门神像;抬头是一块写着什么堂的木匾,本是红漆雕花,却早已识不得。心中顿然涌起几丝不知名的期冀,喉头滚了几滚;犹豫片刻,抬腿踏去。
一人高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倦怠而张狂。一头稀而疏的发,如墙根的野草般纤弱灰白。这便是堂主了,我寻思着。我颤颤地提出加入镖局的请求,本想着身子瘦弱又无本事,他却爽快地答应了。有人走进来,将我带去院中,打量一番;我以为他会教我些武艺,他却递上一支枪。我一怔,收下了。枪沉得几乎托不起,漆黑的枪管泛着的幽幽冷光,在我眼中却散着武林独有的江湖气。
于是,我当上了押镖人。
我押的货物不算重,路也平稳,大半年下来,没撞上几次险,钱包却日渐鼓起了。押镖这行当,虽没有我念想的那样动魄惊心,这般安稳而毫无变数的日子,亦是我先前望而却步的。
……
十八岁那年,我当押镖人已两年半。是一个炎热的正午,我正回镖局复命,沿途人声鼎沸,恍惚我中听见了些关于战事的动静。后来,我知道,那是卢沟桥事变。可宛平城离这里太遥远了,微微震惊感叹后,又如平常般押镖过活,只有夜里抽水烟时才间或惦起。
有的时日我也想家,想姊弟们的近况。这时,我为他们的悲惨生活滴下几粒清泪,也屡屡感慨我的正确决定。但我从没回去过。仿佛是过含哺鼓腹的日子太久,只顾着仓皇躲避那节衣缩食的不堪回想。
大抵又过去了一年罢,那是个秋天。初秋的灌木林中,早已看得见叶片边缘锯状的枯黄。我与伙伴同往常一样,需将物品押去城北郊。伙伴中无一人将枪取出,表现出戒备;而我的那一支,也因长久没有使,而锈痕斑驳了。太阳正顶头上,却远不如三伏时炙得人心焦;林中传来悉索的响动,但抽烟的仍抽烟,赶马的仍赶马。恰时,一群身着军衣的人冲出,缚住我们一行四人;不见人反抗,也不见人挣扎。他们将我敲晕过去。
意识清醒的一刹,我嗅到一丝对武林转瞬即逝的旧梦。
醒来时,应是早上了。一间黑而漆的房,茅草堆了半屋,光线从顶上的窗中照来。一间牢房,我想。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又过了浑噩的两天,两名士兵模样的人走来,又缚上我,带我到另一间房去。他们一言不发,我也如是地沉默。我不知我犯了何罪,但毫无所谓,不过是几年牢狱罢了,还可以添几分谈资。可是,我错了:他们给我戴上枷镣,押我到囚车上去。囚车缓缓行着;光线刺眼,周遭有两列群众;他们欢呼,他们哄笑;我听见有人在叫喊着 “卖国贼……”,可我不明所以。我被拉上刑场,我听见耳边有人在宣布我的罪状。
终于,我明白了:那些所押送的货物之中,大有密信谍报之物;而我作为押镖人,当罪大恶极,也当为特务和卖国贼了。我站在那里,默然地等待着刽子手将刀锋挥来。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后悔,也没有半分的慌张或畏惧;我感到解脱。于是,我闭上眼,待那无尽的安详。
……
不过,在那一瞬,我想:我也愿为马前卒,将功赎罪呵,非身死不可么?
大抵确实是太迟了,旧梦依稀可见,而心死难挽。武林的年少憧憬,终于是抵不过年年日日的安逸与漠然。
我试图扬起一抹苦笑,脸颊却僵硬不得动弹。
我已早死了罢,我想。
我有几分懊恼与不甘了。
……
这年头再不见押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