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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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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裴宴初蒙神识起,便被时时教导当以苍生为己任,他亦以此为尺,时时束已,故有少年神君百年得证仙阶,通悟无情道业。本应造化延如先人等辈结发长生抚顶成圣,却不想千年修为功亏一篑,斗耗中天帝座三百余年间,玉鼎真人共给裴宴游神了七十六次,每一次游神皆是他心魔顿起下不可言说的通天罪孽。
于是遍历七十二劫生死,为男亦为女,为夫也为妻,做过乞儿当过帝皇,死之稚童学语,活至老妇遗牙,浮华若梦,不过日升月落,朝生暮死。直至最后一世,莲花池畔,无忧少年,邀他与共,只可惜登天根骨已成,怎能轻易言弃。所以任神君拦说报恩,他只回一允字,便假借外身三年,不观那少年为他痴狂,如疯似魔,只是偏居一隅,唯求一心清。
“此身未有神仙骨,纵遇真仙莫浪求。”又是一重镜花水月,未及裴宴多言,便遇一僧一道,逢身问他说:“神君缘何与此?”
这一问,似雷遣电拘般直击醒了人,借了程溪客的肉/身,再一次,裴宴重蹈了与乔觉的那场人间。
“程大人留步!”阳春三月,新皇登基,万物向新之中有朝堂前人被大浪淘沙地无情筛下,亦有新秀后人汲汲踏着累骨横尸向上爬,此刻被刑部郎中贾逵叫住的便是如今朝中正值大浪尖顶上的风云人物,抚台御史程溪客程大人。
“贾大人,”乍闻来人声响,石青外褂上的蜀锦仙鹤堪堪漾了半边圈来侧身,连带着上首男人的温润神情,一时之间,贾逵平白就生了几分自己手中的这枚棋子定有所为的勇气。
“前日去大人府上叨扰,不慎丢了一枚棋子,因是昔年困顿时得,故时时惦念,夜不能寐,不知大人可否给个机会让下官再去府上叨扰一番?”寻了个宫里犄角旮旯的地小心试探,贾逵尽力秉着过度的呼吸等着那个结果,却见对面的男人只是抬眸扫过来了一眼,而后人就无声地走了。
“这是个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下,贾逵只好先厚着脸皮登上了御史府的门,
“程大人,是下官失职未教导好子侄,特来给您请罪了!”
“贾大人玩笑,”默默远了半跪着的贾逵几步,程溪客的神情不变,“谁人不知你那侄子七年前就已仙去,又怎来的请罪一说。”
“这,这……”看程溪客打定主意油盐不进,贾逵只好将此番目的和盘托出,“听闻陛下有意大人巡道两江,小人本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望大人明察秋毫,断不可听信谗言蛊惑。”
“大人,”久闻无声,贾逵索性下了狠心赌一把道:“七年前,曾有一人向下官手底下的人投案,那人自称杀了我那子侄以及自己的师父师母,可经下官查证,那人的师父师母竟是在他投案的三个月前便已毒发身亡,可此人却硬是拖到当年殿试后才报了案,此间的差错疑问使下官一直留人在牢狱中至今……”
“贾大人,”没让贾逵说出未完的话,程溪客只是递了一杯茶过去,而后次日出门再回府时,便有管事向他回禀说那人已经进府了。
“乔觉寻的人是裴宴?”如水的凉夜,一道士在月光下逐渐化形成了谢昭,“可若是裴宴早就认出了乔觉,为何还要继续这镜花水月?”
“许是他自觉亏欠乔觉,”另一旁脱离了僧人模样的顾钧伸手想将谢昭头上的落叶拂去,却不想被谢昭侧身给挡了回去,
“阿昭,”忽被紧抱入怀中,耳旁,顾钧的嗓音似天外来音般虚幻地真假难辨:“阿昭,我曾经非常仰慕过陆压,但那只是徒弟对师傅的一种天然的感情,所以最后我放弃了。至于东君……”
“阿昭,你记得在东都城时为什么你在说完说来话长之后我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吗?因为我不敢,阿昭,我不敢问你那每一个说来话长背后隐瞒的男男女女纸短情长,我怕我会心伤。”
“阿昭,你总不信我。”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委屈了。
“顾钧,我”
“阿昭,别问了行吗?”
隔了彼此沉默的一顿息,顾钧垂首又用夹杂着强势的催促语气,含泪示弱道:“行吗?阿昭。”
谢昭从前见过一个缺了魂的鬼,他逢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个会勾魂的女人,有被他问烦的鬼骂他脑子有病他也不恼,路过的鬼差揶揄他要再给他配对个女鬼他也不要,只是固执地坐在奈何桥头一年又一年地等着那个女人。
从前谢昭不解,如今识了眼前眸中似含了春水般映照梨花面之人,他才知晓,色魂授与,果当顾钧如此。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御史府的日子里,程溪客经常能看到乔觉,有时他是院内洒扫的仆役,有时他是外出牵马的小侍,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的,把头低下去看不清面容的影子。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话,但是莫名地程溪客总是能在众人之中找到乔觉。
“爱卿,今有两江硕鼠窃国库之亏空,盗百姓之饥瘦,实乃令人发指!”
“爱卿,可愿为朕解忧?”
“臣遵旨。”又是一道催他南下的圣谕,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天夜里程溪客在未点灯的书房坐了一夜,门外的剪影亦也陪了他一夜。
第二日,大雪封城,回话的入宫道路不好走,程溪客有意让牵马的人换回府,却不想话还没说出口,几尾凌厉羽箭便破空而来,刺进胸口几分。
“程溪客!”慌乱的砍杀里,时隔多年,程溪客又一次在漫天风雪中看到了那人,那人说:“我带你走。”
当艳红的血遇上纯白的雪,就成了逃跑着的人最为显目的行踪,看着身后源源不断的刺客,乔觉握着程溪客的手亦越来越紧,直到刺骨的湖水没入口鼻,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依旧没松。
“程溪客,程溪客……”梦中,风雪漫漫困住了他的前路,一步成圣的大道上有人于他面上滴泪成冰道:“你我都是低贱之人,浮萍于这人世取暖,只是如今火灭了。”
待程溪客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御史府了。因这一次的暗杀,南下的行程特被圣上恩准又往后推了推,直到又一年春日,程溪客早已恢复如初。这期间,乔觉一直都在。
“仗杀吧。”随便寻了个敷衍理由将人按在台下,行刑的那一刻,裴宴想起投入凡间历劫的前一夜里,无情大道救他于混沌神识中降下的通悟,那通悟劝他说:“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悟我在身前。”
于是强耐着一杖又一杖落下,强忍着程溪客的心连带着自己感受的那些苦痛,“没关系,只是乱了几分道心而已,”拘程溪客在体内的裴宴如此安慰自己道:“这是他身为程溪客唯一所能给予乔觉的私心。”
板杖共落了八十六次,听行刑的府衙回话说人是在第六十九下就没了的,剩下的十七次是得将骨头打碎好方便抬走收拾,裴宴本想如上一次般回个好字,却不想刚开口血就落了满手,剧痛之下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五百年前,那个将乔觉打死带回天上的打算,那时的崔钰是怎么与他说来着,
“恭贺帝君圆满历劫中天紫薇大帝帝座。您问长乐乔觉?害,那是地藏他老人家于凡间的一世化身,您晚了几年回界不知,地藏菩萨于人间感悟世事,已向西天尊者起誓闭关冥界修行了。”
耳带红玉的青年边说边双手合十朝万千青莲盛开的方向躬身拜了拜道:
“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哐的一声,镜花水月之中,端坐在堂上的御史大人倒下了台,有大夫来看,竟是心脉俱断。
脱离镜花水月的那一刻,谢昭下意识地抓紧了顾钧,只见赤水河畔,那半跪在乔觉胸前的神君眼角竟流出了一滴血泪,
“裴宴,你是为程溪客哭我,还是为自己哭地藏呢?”抹过裴宴的眼角,乔觉不知道自己在苦笑些什么,“菩萨闭关时曾与我一锦囊,应是留给你的。”
打开缠绕的红线,半边手掌大的囊中裴宴只看见了一片石碑,那石碑上书刻道: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堪破生死,见身外身。”
是了,乔觉自嘲道,他与裴宴的爱情始于一场路见奇冤,所以哪怕多年之后,无论他做了再多,裴宴对他终究还是怜胜于爱,愧多过情。
就像幼时去茶馆里常听的戏文,开头错了,结尾也自然囫囵。
再看裴宴,已然道心尽毁了。
“常言真情总在风雨后,果然这载国的一场大雨浇出了中天帝君的真情。”扯开手中水扇,蛰伏已久的人面投影下,是生死未卜的勾陈。
“崔钰,你究竟想干什么?”竭力将众人护在身后,裴宴的脸色很是苍白。
“我想做什么,帝君不是早有预兆了吗?”施法将赤水一分为二,只见两侧登有天高的水幕之间一个百里方寸大的传送法阵逐渐显现于谢昭等人眼前。
“此乃昔年前任中天帝君于人神大战中将十万人魂传送至归墟时所设的法阵。此前天帝与你我二人议定由你护三十万人族生,我记其死。现在这些人族都死干净了,也该回到天帝想让他们回到的位置了。”取出姬越许诺给他的三十万人魂传于阵中,崔钰的脸上闪过一丝疯狂,
“千年了,归墟也该重现于世了!”
刹那间,天地失色,郁结千年的阴冷死气自阵眼而起一飞冲天,所经之处,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谢昭眼看着三十万人魂哀嚎长啸于阵中烈火的淬炼湮灭下化作了指向东海中心内的一节节魂梯。
“崔钰,不要再将错就错了!”随着身旁的裴宴与乔觉不敌于归墟的死气一个个倒下,虽谢昭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恐无法阻止崔钰,可他仍下意识地选择了应战,却不料在其施法的一瞬间,脖颈顿觉一痛。
“靠!你这妖人竟敢利用小爷?看小爷不揍死你!”耳边似是传来了青城与崔钰的打斗声音,谢昭却是无暇顾及。
他费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转身,只见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眉眼的顾钧是那样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