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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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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冬日,空气干燥明亮。她蹲在后院的花床前,认真地在土壤里铲出一个小坑,将等到春天才会开花的种子放下去,埋入蓬松潮湿的土壤。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种下什么东西。土壤的味道略带腥气,但让人觉得很踏实。冬日的阳光落到周围的植物上,碧绿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摇动着。如果闭上眼睛,仿佛能在脑海里看见遥远的景色。
她站起身,脱下棉质的园艺手套回到屋里。厨房的桌面上,一壶茶散发着余温。她从壁橱里拿出一个茶杯,白瓷的杯底落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停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照亮了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她勾起茶杯的杯柄,忽然将那个茶杯往身后一扔。白瓷的杯子划过空气,和被阳光照亮的尘埃一样,在半空诡异地静止不动了。
她撑着木桌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悬停空中的茶杯往左边偏移了一下,然后又被不知名的力量拉了回去。
白瓷的茶杯轻轻颤抖起来,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从不同的方向抓住了这个杯子。就像掰手腕一样,在不破坏茶杯的前提下,两人进行着无声的角逐。
壁橱里的杯子碗盘震颤起来,房屋的墙壁仿佛在向内挤压。她对这些视若无睹,盯住飘在半空的茶杯。
杯子忽然朝右边飞去,在撞到墙壁上的相框前危险地停了下来。片刻后,那个茶杯又飞了回去,这次飞到客厅和厨房的交界线上,完美地停在空中。
僵持半晌,另一股力量忽的一松。啪的一声,茶杯顺着她的意志倒飞过来,杯口向下扣到桌面上。
屋子恢复正常,阳光映在木地板上。她走到客厅,一转身。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用念力绊倒了。但萨菲罗斯的身影只是微微晃了一下,他很自然地随着她的动作倒下去,任她扑到他身上,跨坐到他腰上。
银色的长发如丝绸散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汪水银。萨菲罗斯靠着背后的墙壁,唇角弧度微弯。漂亮的竖瞳映出她凑近的身影,愉悦的模样仿佛成功捕到猎物的蛇。
“上次是停电,下次会是什么?”
这么搞下去,这个地方迟早会传出闹鬼的传言。
晚上闪烁不停的电灯,莫名其妙移位的家具,还有会飘到空中的杯盘。
“也许我们缺少的只是练习。”萨菲罗斯的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
她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客厅的窗帘无声合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到一起。
周围的光线昏暗下来,萨菲罗斯的竖瞳敛着碧绿的幽光。
冰冷的手拢上她的腰,黑色的皮革细腻柔软,让人联想到游动的蛇鳞。
她看着萨菲罗斯的眼睛,几乎怀疑他在寻求注意力。
“……卡达裘他们去哪了?”
她想起身,但萨菲罗斯将她重新按了下来,让她坐到他怀里。
哪怕是这个姿势,也没有办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身高差。
她抬起头。萨菲罗斯表情不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她说:“你不会又把人扔回去了吧?”
萨菲罗斯漫不经心的神态仿佛在说: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看起来没有丝毫悔改之意,以后也不会有。
“如果……”她试着说,“如果这次他们也找回来了……”
就不要再把人丢出去了。
声音淹没在接下来的亲吻里,她抬手圈住萨菲罗斯的脖子,身体重心忽然改变,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萨菲罗斯托在怀里抱了起来。
背脊抵到冰冷的墙壁上,她攀住萨菲罗斯的肩膀,手指穿过丝绸般的银发。银白的肩甲光滑坚硬,如果她还是人类,手臂的皮肤早就被硌红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不需要回复剂有利有弊。因为身体素质不同了,萨菲罗斯也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克制收敛。
凌乱的银发在她指间纠结缠绕。她咬住他的喉咙,以此抵御身体的痉挛。在踩不到实地的虚空中,萨菲罗斯的胸膛低低震动起来。他近乎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顶,然后再次将她扯入黑暗的海潮。
客厅的走廊变成了二楼的卧室,上楼的那一段路尤其难熬。终于落到床垫上时,她松了口气,但还没来得及转过身,萨菲罗斯的气息已经再次覆上来。苍白而强壮的手臂抓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拽了回去,像蟒蛇一样将她缠进自己怀里。
比普通人低的体温确实和冰冷的蛇类无异。但蟒蛇是无毒蛇,不会将尖牙嵌入猎物柔软的脖颈,注入冰冷又滚烫的毒液。
脑子变得奇怪起来,准确地说是无法再思考其他。被毒蛇缠住的猎物会发出悲鸣,哽在喉咙里的声音被撞得断断续续。一旦超出某种界限,快乐和痛苦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暧昧而不分明。
白色的天花板变得无比遥远,朦胧似梦境中的云海。萨菲罗斯沉下腰。她的意识仿佛在水中融化,身体随着海潮起伏。
「看着我。」
诱哄般的声音。毒蛇在嘶嘶吐信。
「看着我,利娅。」
碧绿的竖瞳映入视野,中间的裂缝如墨水氤氲扩散。萨菲罗斯拂开她湿漉漉的头发,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脸颊。
腹部紧绷的感觉又来了,灼热的海潮堆叠着袭来。
她想仰起脸,但萨菲罗斯不让她移开目光。
他问她:“……我是谁?”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嵌入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
但他依然不让她转头。
“我是谁?”
萨菲罗斯执拗地盯着她。他似乎迫切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比她此刻的情况还要迫切。
萨菲罗斯按住她。她意识不清地想:他好重。
他好重。
她几乎要淹没在他身下的阴影里,淹没在那双幽暗又灼热的竖瞳里。
……漂亮的绿色。
她哽出声音:“……萨菲罗斯。”
苍白的手臂被她抠出殷红的血痕。他却好像终于满意了。
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萨菲罗斯俯身贴住她的额头,拥住她颤抖的身体。
「只有我。」
萨菲罗斯的声音在她脑内响起。
他低声说:「只有我能给你这些。」
昏暗的房间缓慢清晰,和楼下的客厅一样,窗帘不知何时也被拉起。
萨菲罗斯将她抱起来,让她靠着他的胸口休息。银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肩背滑下,像丝绸一般冰凉柔软。
大腿还搭在他腰侧,她说:“……这样坐着其实很酸。”
“哪里酸?”
她按住萨菲罗斯的手,离开他的怀抱,往和卧室相连的浴室走去。
萨菲罗斯跟过来,和她一起没入浴缸的热水里。水满溢而出,淌到冰凉的瓷砖地上。
……身后的人体型太大了。
白色的热气氤氲,凝结的水珠顺着喉咙滑下。
“杰诺瓦的能力,”她动了动喉咙,说,“确实会让人觉得自己像神。”
攫取他人的记忆、思想、感情,简单到如同探囊取物。
能在眨眼间看清楚一个人的生平,知晓他人的喜怒哀乐乃至心理弱点,但他人却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这种极其单向而不平等的能力,确实会赋予一个人高高在上的视角,给予一个人神明一般的权利。
“我也想看看。”
她说:“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两人再次回到了废墟里的教堂。这次她任自己的身体消解,飘散成萤光编织的丝绦,就像水滴回到大海一样,淌入星球体内的生命之流。
固定的形体归于虚无,萨菲罗斯的意识是浓墨般的漆黑,在水中扩散却不会失去自己原本的颜色。
黑色的雾气缠绕在她身边,带着她往某个方向涌去。
两人顺着星球内部的生命之流,来到极北的某处洞窟。地底的暗河涌出冰面,她重新踩到实地上,抬头就看到了巨大的尸骸。
尸骸的形容其实并不准确,只是因为杰诺瓦的身躯覆盖着冰霜,身体两侧张开的肉翅和冰层黏连在一起,乍一眼望去才会给人死亡的错觉。
空气化作冰冷的白雾,幽深的洞窟里仿佛沉淀着千万年的寂静。对于活人来说,这里没有出入口,是不折不扣的死地。唯有涌出冰面的生命之流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成了洞窟里唯一的光源。
幽光自下而上,照亮了和冰层融为一体的外星母体。
洞窟的地面震动起来,从假死状态苏醒的外星生物朝她倾身而来。巨大的肉翅脱离冰层,发出撕开黏连血肉的诡异声响。冰块的碎粒簌簌而落,寒冷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站在原地,望着俯身凑到她面前的「杰诺瓦」。
萨菲罗斯就在她身边。但她能感受到前面的生物也是萨菲罗斯。操纵杰诺瓦母体的是萨菲罗斯的意识,也只有萨菲罗斯的意识。
柔和的歌声在脑内响起,如同深海里的鲸声,不属于人类的语言空灵又美丽。
「来。」
她仿佛在那一瞬间听见了万千震动的虫翅,听见了穿越万千光年的呼唤。
「过来。」
温柔缠绵的声音,仿佛从孕育万物的母腹里发出来的一般。
鸡皮疙瘩涌了出来,外貌诡异的外星生物将翅膀拢到她身边,巨大的阴影遮去了生命之流散发的光辉。她看到了位于中心的红色的肉瘤,既像跳动的心脏也像缺少头骨的脑袋。
她开口:“……萨菲罗斯?”
杰诺瓦的母体环绕在她身边,巨大的肉翅匍匐在地面上,细密蔓延的筋膜宛若张开的蛛网。
「是我。」
她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杰诺瓦的母体时,意识忽然穿过一层无形的薄膜,来到了漆黑无垠的异空间。
黑暗的水面荡开涟漪,这个场景熟悉又陌生。她以前也经常来到这个地方,不同的是以前每次来都要和外星生物争夺身体的主控权。
但这次不同。
她转过头,萨菲罗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银色的长发顺着肩甲的弧度淌下,他说:「看。」
黑暗的水面生出蓝色的荧光,如同夏夜的流萤,那些微微闪烁的光点飘过她身畔,漫无边际的空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棵树。巨大的树开天辟地,用白色的骨刺织成。茂盛的树冠开满蓝色的荧光,繁多如夜空的星辰。
「那是什么?」
「杰诺瓦的记忆。」
为星球带来死亡的外星生物,同时也具有异常磅礴的生命力。
世间万物本是同源,正如人死后会回归星球,星球死后也会回归宇宙。
生命带来死亡,死亡又孕育出新的生命。生与死是一个完整的循环,界限并不如常人想的那般分明。
「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开始。」萨菲罗斯说,「我会终结一切,然后重新开启世界。」
掌管死亡便是掌管新生。他会成为万物的源头,成为支配一切的神。
白色的骨刺织成巨大的树,蓝色的荧光飘过黑暗的水面,照亮了两人的脸庞。
萨菲罗斯说,他的意志会决定未来。
……但现在呢?
现在由谁决定?
身形微顿,萨菲罗斯朝她看了过来。
意识再次清醒起来时,耳边传来了柔软的风声。拂过脸颊的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和寒冷彻骨的极北之地截然不同,她发现两人似乎通过生命之流来到了星球南部的某个山谷。
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远方山脉的轮廓淡如水墨。她靠在萨菲罗斯怀里,两人坐在一处山坡上,俯视着山谷环抱的湖泊。
季节仿佛是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细绒绒的花。风声拂过时,草叶碧波翻涌,听起来就像一场干燥的雨。
她幻想过这个场景。
当她和他说,不要当英雄了,请和她一起逃亡的时候,她曾经幻想过类似的场景。
就算会被追杀,就算会被神罗通缉,世界那么大,他们总能找到容身之处。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许会经过许多地方,会路过高山和湖泊,平地和沼泽,见到大海和飞流直下的瀑布,见到巨树参天的森林和怪石嶙峋的山谷。
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得不可思议。
“……这是梦吗?”
“不是梦。”
她靠在萨菲罗斯心口,感到胸膛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仿佛要流淌出来。
“你还记得。”
“我一直记得。”
这个星球上还有许多她没有去过的地方。但萨菲罗斯和她不同。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身为大英雄的人执行完任务回来时,总会告诉她一些路上的见闻,比如花在米德加也许很少见,但在其他地方则不同。
没有魔晄炉的地区,很多地方都有花。
“……这个星球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小了?”
那个时候,她想:如果他想不出来自己作为武器之外还能做什么,那他们可以一起慢慢想。能够共度的余生那么长,如果他想探寻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们也可以花上所有时间一起寻找。
如今萨菲罗斯已经找到了他存在的意义,他所追求的事物是如此宏伟,相较之下,连这个星球也变得不值一提,甚至无法容下他完整的野心。
她曾经的梦啊,也变得和海边的沙粒一样,被潮水轻轻一卷就看不见了。
人们以前以为世界是平的,以为自己所在的星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旦这些认知改变,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窥见构成这个世界的真理后,人就再也回不到原本愚昧无知的状态了。
知识是祝福吗?是诅咒吗?
是……
萨菲罗斯:“但是你喜欢这里。”
“……”
不需要去寻找,不需要去创造,她想要的归属,已经在这里了。
“嗯。”视野好像模糊了一下,但很快便再次清晰起来。她说:“我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