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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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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颖和曲承遥的目光对视,后者神色淡淡,缓缓移开了视线。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张护军校。”
众人行礼。
张护军校面沉似水,缓缓地踱步到张伏苍面前,蹲下身,探了下他的鼻息,随即飞速地在他身上击打了五下。
“啊!”刚刚还倒在地上的张伏苍一抽搐,猛地挺身坐起来。
众人都惊呆了。
“爹,我刚才是……怎么了?”张伏苍面色懵懂。
张护军校却把他拽起来,直直走到曲承遥面前行礼:
“娘娘,臣罪该万死,没有管教好犬子,让他公然在小校场挑衅斗殴,请娘娘责罚。”
护卫们纷纷义愤填膺:
“护军校!明明是这女子先挑衅的!”
“卑职只是维护皇宫侍卫的尊严!”
“小少爷还被她使阴招打倒了呢!”
“你们闭嘴!”张护军校痛骂,“一群大老爷们,闹着要和一个小姑娘动手,还输了,怎么有脸叫?
“她每一次出招都算好了位置,招招点在小苍的经脉关窍之处,十二招后,正好封住了小苍的经脉,让他动弹不得。你们这都看不出来,还嚷嚷着要抓人?这才是丢皇宫侍卫的脸!”
侍卫们又惊又耻,被骂的不敢再说话。
真的吗?
所谓的“阴招”,竟然是把十几招的出手位置都算计在内,在打斗中下了一盘棋,那控制力……岂不是非同凡响?
这真的只是个刚刚习武三个月的女孩子吗……
他们心里生出了一丝敬畏。
谢颖却有些心潮澎湃——他对自己打倒张伏苍的过程了解的这么清楚,难道刚才打斗的时候,太后娘娘和他一直在暗处观察吗?
一定是这样。
想到自己一直被太后娘娘注视着,她心里异常欢喜。
“年轻人活力四射,小小较量一番,很好。张护军校不必过于自责,只要无事就好。”
曲承遥温和道。
张护军校连忙拉着张伏苍谢恩。
张伏苍一开始还一脸呆呆的表情,听到父亲解释后,一下子满脸震惊。
原来,那些看似打偏、自己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攻击,竟是一步步算好的嘛?
他突然跪下:
“太后娘娘,臣子有不情之请!臣子觉得自己功夫并不到家,之前只是井底之蛙,经此一战后,希望能拜入燕师傅门下,学习更高深、行之有效的功夫。”
侍卫们哗然一片。
张护军校的儿子,打了一架之后,首先“叛变”了?
张护军校狠狠捶了张伏苍一下:“混账,还敢对太后娘娘提条件!”
“我的路子不适合你。”一直像个老头子一样蹲在场边,看好戏的燕慕山平静道,“你该发挥你自己的优势。”
曲承遥却笑了一声,面露赞许:“张大武,你的儿子很有志气。是叫张伏苍,对吗?”
张护军校冷汗涔涔,“娘娘谬赞,犬子正是这个贱名。”
——根据他对太后娘娘的了解,她一旦开始夸人,准没好事。
果然,太后娘娘面色柔和地开口:
“既然稚子一心向学,那么跟随着燕把总练练也是好的。不一定要学习燕把总的风格和全部招式,取其精华,能有所领悟就好……”
她扫视了一眼校场内的侍卫们,“近几年,宫里侍卫松懈了不少。既然燕把总来了之后,诸位一下子变得这么神气活现,可见彼此之间是很有默契的。那么哀家就任命燕把总为总教头,和你们好好交流、学习一番。哀家很期待你们的变化。”
侍卫们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不甘,刚刚的一丝敬畏也被冲散了。
什么“神气活现”啊,什么“默契”啊,太后娘娘用词也太离谱了!那叫愤怒,叫义愤填膺。
凭什么,让这个小小的西北土小兵教导他们?他资历够吗?他配吗?
——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想好了阳奉阴违、让燕慕山难堪的小手段。
只有张伏苍,喜不自胜地接了旨,神色充满感激。
谢颖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曲承遥和张护军校简单交谈了两句,就带着宫人们迤逦而去,并没有多注意自己一眼,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
难道,娘娘冷着冷着,就真的不再在意自己了吗?
她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海。
——娘娘不在意自己,又怎么会特意来小校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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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侍卫们果然时不时搞点小动作,试图让燕慕山难堪。
对于这些,燕慕山只有一个字:揍!
他身法灵活,侍卫们没人能偷袭他成功。偏偏他每次都能出其不意地踢出一脚,让某些胆大包天的侍卫莫名动弹不得。接着再给那侍卫带上头盔胖揍一顿——宫廷侍卫看脸,除了脸哪都能打,所以被揍的,除了脸哪都挂彩。
总之,因此搞小动作的人渐渐少了。
加上经过他的教导,从张伏苍到侍卫们,个个战斗技巧和配合度上了一个台阶,因此,一年后,他离开皇宫回天火营的时候,还有人眼泪汪汪地攒局送行。
这支眼高于顶的侍卫军,竟然有了沉稳之气。只差一场真正的战斗,他们就能彻底淬炼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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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颖的身高如竹笋拔节一样窜高,转眼好几年过去,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修长、高挑的美丽少女。
宫中的除夕夜宴到了。
因为雨水充沛,今岁作物大丰收,兼西北镇字营剿灭了吐谷浑阿才部,太后和陛下大喜,大办宫宴,邀请百官及家属同乐。
这场宫宴太后交给陈皇贵妃操办。这是自去年陈允娇正式封皇贵妃后,她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宴会。
陈允娇这几年对谢颖的敌意小了很多,人也沉稳了些,除夕这日,还拜托谢颖帮她布置梅园旁的饮梅馆,要求是“文气一点、风雅一点”。
——饮梅馆是世家男眷进入礼明殿前暂时休憩之处,并不恢弘阔大,却正可以体现布置者的心思和底蕴。
陈允娇并没有为难谢颖,基本布置早已完成了。谢颖静静站着,打量着多宝阁上摆着的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文玩,想要夸赞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吩咐女官:
“把这些都撤了。只留下这个甜白釉花瓶,这个青釉花瓶,和这个的墨纹梅花开片的。麻烦姑姑了。”
女官支支吾吾:“姑娘,那些撤下的,可都是皇贵妃娘娘自宫里各处搜罗来的珍宝……而您留下的,虽然也贵重,但颜色太暗淡了,不气派,奴婢可不敢照做。”
“太后娘娘一直倡导节俭,宫宴既要彰显皇室威严,也要表现朴素爱民的气度,毕竟上行下效。既然贵妃娘娘把这个事务托付给我,按照我的想法来,她不会阻拦的。她若是怪罪,就请姑姑直接推到我头上好了。”
谢颖温和地解释。
女官有些不情不愿地派人撤走了多余的珍宝,嘴里不满地嘟哝了些什么。
谢颖只听见了一句,“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还差使我们这些有品级的……”
她愣住了。
在这个宫里,已经呆了好多年了。她一直知道,只是因为太后娘娘的厚爱,她才得以安稳地寄居宫中。
近几年,太后娘娘刻意冷淡自己,但是吃穿用度上一直没有薄待,暗中也照顾她十分妥帖。
加上杭嬷嬷这些身边人都十分善良,谢颖自己也是神经大条,因此,她竟然从来没有觉察到,宫里其他人是这样看她的。
——“又不是宫里什么正经的主子”。
这个女官说的,确实没错,犹如一盆冷水浇醒了谢颖。
她已经差不多长大了,这样继续呆着,在外人看来,很不像话吧。
一股酸涩缓缓从心口升至眼底——呆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了。
只因为这里有比家人更像家人的存在。
真是……妄念啊。
离开了皇宫,她又能做什么呢?嫁人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些暂时抛到脑后。
她本想请宫人从梅园折几枝红梅插瓶:正值冬季,红梅插瓶,比摆满珍宝的架子更显得用心;红梅映照火光,微香笼罩、暖意蒸腾,比什么布置都更精巧。
可听见了那句话后,她再也无法开口麻烦女官做事了。
但既然答应了陈允娇,那么布置饮梅馆的事就是谢颖的责任,她必须做好。她只好自己去折几枝梅花。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她小心翼翼穿行。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小雪,小径上的雪还没有扫,像一层薄薄的柳絮铺在那儿,隐隐透出褚青的石砖。
谢颖知道,这种薄雪最容易打滑,更何况她还穿着极难行走的宫制绣鞋。
走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踩到最后一块石砖上,朝前看了一眼,梅园已经在望。
谢颖心里刚一喜,就脚底一个打滑。
她错愕地迅速调整身形,企图控制平衡,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
她抬头,对上了方聿敏熟悉而又温润的眸子。
谢颖连忙离开他,并且道谢:“谢谢你啊,玉米。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聿敏抿嘴笑了笑,道:“我被陛下喊来宫里有事,顺便参加除夕宴。事情处理完了,离宴会开始还早,就来看看梅花。谢姑娘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折几枝梅花,摆到饮梅馆。”谢颖走近梅园,注视着满园红云,喃喃道,“这就是‘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吧。”
方聿敏静静站在一边,不置一词。
谢颖很快折好了梅花,抱在怀里,准备回去。梅花上有薄雪,蹭在了她的鼻梁上,她没有办法腾出手去擦。
方聿敏轻轻拿指背蹭掉了谢颖鼻梁上的一点雪。
谢颖愣住了,“玉米兄,你这……”
“开春,我就会被举荐入仕了。”方聿敏注视着谢颖的眸子,轻轻道,“谢姑娘,我不能随意入宫了,也再不能看到这么好的梅花了。”
谢颖想了一下,“宫里栽的这个是骨里红,虽然珍稀但也不是多么难寻的品种,你在自己家里栽种也是一样的看。”
方聿敏失笑,无奈地摇摇头,“谢姑娘,在下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谢颖大大咧咧。
“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一听,谢颖怔住了。
她想要,做什么呢?
曾经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读书,只想越过一道道挑战,只想让太后娘娘夸赞自己,看到娘娘欣慰的目光。
可如今……宫里似乎不欢迎她留着了。仿佛一个美梦化作了虚无,她所追求的一切是那么的天真甜美,又遥不可及。
她又该做什么呢?回去嫁人,做一个读了很多书、练了很多武的贤妻良母吗?
她沉默了。她说不出来。一点点的愤怒与不甘开始在心口蔓延。
她本来,可以做更多、更多的。
“我肯定不要嫁人。大不了做个老姑子,去仗剑天涯。反正我挺强的,别人也欺负不了我。”
闻言,方聿敏怔了怔,即将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下也很羡慕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出口的变成了这个。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
“不知道,谢姑娘可讨厌在下吗?在下……可以求一个年年与姑娘一同折梅的荣幸吗?”
哪怕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公然和陛下、房存山叫板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瘦弱平凡的模样,他就已经心向往之,甚至有自惭形秽之感了。
他们原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谢颖是勇敢自信,而他,身为方家继承人,身不由己之处太多了,不得不变的按部就班、怯懦苟且。
还是远远欣赏着就好,希望她永远不要牵扯入自己繁杂沉闷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