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黑暗中盛放》柳林风声

1、第 1 章

　　——我死了。
　　是被他杀死的。
　　我在等。
　　等待审判日的到来。

　　今天是个与众不同的日子，我一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了。
　　“第一狱，第三厅。”黑暗中传来命令的声音。
　　“是谁？”我问。
　　没有回答——我早该习惯了。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我信步向前走去。
　　似乎有人影……竟然，有类似阳光的感觉……是谁？……
　　“总算来人了！”
　　渐渐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是谁？……
　　“你是……”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谁？”
　　呵，这个大男孩，依然是那身打扮。咖啡色的皮夹克，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护目镜架在额头上，血红色的衬衫系在腰间……他依然没变……
　　依然……？这种熟悉的感觉，是谁？……
　　“你……是谁？”
　　我靠近了一点，不，他与以往不同，他的肩上扛着一杆□□，他的身上，满是鲜血，他的眼中，透出怀疑的神情……
　　“喂！我在问你啊！这里究竟是哪里？”
　　“第一狱，第三厅。”我慢慢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他满脸疑惑，“他们三个呢，到哪儿去了？”
　　“谁？”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是在问你……你是谁？”他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有些许敌意，这令我心寒。我垂下了头，不忍再看。
　　“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你是谁？”即使不看他的眼睛，我也知道，他不信任我。
　　“我……不记得了……”
　　“怎么……”
　　“记忆……死了……”
　　一阵沉默。
　　“你，不记得自己的事了吗？”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可我依然不敢看他。
　　“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他楞了，似乎吃惊于自己竟难以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
　　我突然觉得很想微笑，因为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点了。
　　“你也不记得了是吗？”
　　“我……是谁？”他似乎惊恐起来了，哦，这倒是很难得的。
　　“因为……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轻轻地说。
　　他不说话了。我偷偷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手套上那支尖利的虎爪已经断裂了，上面沾满了鲜血——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哼，我就说嘛，不会总是有这么好的运气，死里逃生的经验有一次也就够了……”他猛然抬起头，我猝不及防，与他的眼神碰了个正着。“这么说，我已经死了是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对多么美的眼睛，清亮、纯净、透明，这哪里会是亡者的眼睛！可现在这对眼睛又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悲哀……
　　“那，这里……是地狱吗？”
　　“不，这里是法庭。”
　　“法庭？”他冷笑了一声，“还需要法庭？我以为我会直接下地狱……”他皱起眉头，似乎在深思。“我……是谁？”
　　“没用的，”我笑了笑，“记忆，已经死了。”
　　“……也对。”他突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啊，多么美的笑容！这似曾相识的笑容……

　　如果这里是深深的地底，我就不会渴望光明。然而，这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却始终刻在我那已死的脑细胞上，留在我的记忆中。即使是在这漆黑的地底度过的无数个漆黑的时刻里，我依然渴慕着这灿烂的阳光般的笑容……

　　“那么，你是来审判我的？”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好温柔，让我手足无措，“我……只是个亡者……”
　　“是吗？和我一样，对吗？”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望着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他，仿佛已经渴求了几千年、几万年，仿佛我在此痴守的就是这样一个凝望。
　　“那么，你见过一个叫加濑的人吗？”
　　我摇头。
　　“是吗？他说过要在地狱等我的……”
　　“……我，不会让你去地狱的……”
　　“啊？”他吃惊地看着我。
　　“如果让我审判，我绝不会让你去那里的。”
　　“可，为什么是你？”
　　“不知道，可能你前世欠我的吧。”
　　“真的？”他又笑了。
　　“可是，我们已经约好了……而且，我想我应该去那里……我只能去那里……”他这么说着，眼神却游离了，“只是，要是真的去了那里，就再也见不到百合子了……”
　　“百…合…子……？”我断断续续地念出这个名字。
　　“是啊，百合子，高贵、大方、美丽……很像她……”他完全沉浸其中了。我却听到了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高贵……大方……美丽……吗？……”他的脸突然模糊了，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

　　“哼，这多可笑。”我听到了冷笑声，似乎是从很远的黑暗中传来的，却在我的胸腔内回响……“你记得加濑，你记得百合，你却忘了自己。哼，多可笑。”我，我看不见他……“你不是忘记吧，你只是不愿回想罢了，我的猎人……”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分明不再冷静。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西伯利亚的Ken……”
　　“咔嚓！”是子弹上膛的声音，我的视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那是他，他用□□瞄准了我！然而，我却丝毫不觉。透过乌黑冰冷的枪管，我看到了他恐惧的眼神。
　　“你，究竟是谁！”呵，好冷静的语调，这与他的行为多么相配——当然，他久已习惯于此——可是，这却与他的眼神多么地相悖，这种反差令我恶心！
　　“你不累吗？让我来帮你……”我把手伸向那杆泛着冷光的东西，“看清楚了，它不能保护你，它只会加重你的负担。”
　　他本能地退后几步，然后，愣住了。“什么？……这是……”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那杆巨大的十字架——一座白色十字架。
　　“我……一直扛着这样的东西吗？”
　　“是的，从你成为Ken——不，从你出生时就开始了。”
　　“是的，没错，Ken……吗？”
　　我望着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只是不愿回想罢了……也许，我也一样……”
　　“那，你，究竟……”
　　我的心在哭，我的眼在笑：“高贵……大方……美丽……可是，却不是百合，而是另一朵，被践踏的，被遗弃的……花……”
　　“郁……香……”手中的十字架落到了地上，发出一连串回声，随即便被黑暗吞噬。

　　——郁香？郁金香啊，高贵、大方、美丽，很适合你哟。
　　——真……真的？
　　——真的。
　　笑。

　　“郁香……怎么、会是你……”

　　——我、我只是拿错了花盆！那些陌生人，他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救救我！健！

　　“郁香……我当时不知道你也在那房间里……真的……对不起……”

　　——所以你就开枪了，是吗？为什么？那花盆里有什么？那生长着郁金香的泥土里究竟埋藏着什么？

　　“是磁盘，很重要的磁盘……”

　　——比我还重要，是吗？不，那鲜花的球根旁埋藏的，是死亡！

　　“当时的情报有误，行动太仓促……我真的不知道你被绑架了……”

　　——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顾客，是吗？我只是一个倒霉的路人甲！对你，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秘密组织恶斗的牺牲品罢了！

　　“所以，你要来审判我是吗？郁香……”

　　——别再叫我的名字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我会一直呆在这个充满恐惧与孤独的黑暗里等待。Ken，我是在等待着你的到来。你的审判是属于我的，我要制裁你，我要惩戒你，我要判你的罪！我恨你！我恨你！是你……杀了我呀！

　　我恨你！
　　“Ken，”我忽然很想笑，“看看你的样子，满身的血腥味，即使用再多的鲜花也无法掩盖。”
　　他再一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没有想掩盖，我只是想要活着……”
　　我恨你！
　　“只有鲜血的气味才能掩盖血腥，你只能用新的血覆盖旧的血……”
　　我靠近他的身边，握起他的手。
　　“呛啷——”断裂的虎爪碎了，砸落在地下。
　　那双手伤痕累累，满是鲜血，我将它们轻轻贴近脸颊。
　　我恨你！
　　“真可怜，一定很痛吧？就像，我死的时候一样……”
　　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已经不痛了……”
　　我恨你！
　　我笑了：“那是因为你已经习惯死亡了。习惯了，就不痛了——就像你习惯杀戮一样——习惯了，就失去感觉了……”
　　“可是，我只想活着啊……”
　　我恨你！
　　“是啊，没有人真的想死去，我也是，那些人也是……那些被你杀死的人。
　　“可，我只想活下去，哪怕是在地狱里……”
　　我恨你！
　　“你没有选择，无可奈何是吗？那我们呢？我们的选择呢？……我们没有选择了……我们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
　　“污秽的工作……可却是我的工作……猎人……”
　　我恨你！
　　“你猎取别人的生命——你猎取自己的灵魂，可怜的猎人……你竟然还能活下去，杀戮开始让你兴奋了，不是吗？……你，不应该活着！”
　　“真的，我居然还能活下来……可我只是想活着啊……”
　　我恨你！
　　“你……应该下地狱！”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谢谢你……”他居然，又笑了。那个微笑啊……
　　我恨你！
　　“不要再笑了！”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扑向他，双手掐住他的咽喉。
　　他没有避开，我感觉到他颈部血脉的搏动——这是他逐渐冰冷的身体残存的一点活力。
　　“你……为什么……不用力……”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的手就是使不出半点力气，“为什么！你为什么杀了我！为什么！……”
　　他终于扬起臂膀——却没有将我推开——
　　他紧紧地搂住了我。
　　“对不起！”
　　我呆了，无力的双手慢慢滑落。分明又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这一次，是从胸口传来的。
　　“对不起……”
　　眼泪早已不听使唤。我的心，我的灵，我的一切，都从我的眼中涌了出来……
　　我恨你，恨你，恨你！
　　——可是，我爱你啊！
　　“对不起……”
　　我不要什么郁金香……我、只是想看着你！我每天去你的花店，只是为了看着你呀！可你，你从来不看我一眼，从来不……
　　“对不起……”
　　抱着我！紧紧拥抱我！不要放手！让我感受你逐渐消失的体温。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对不起……”
　　不，不要哭，请你笑，请再一次对我微笑！我就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笑，才会驻守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这一次，只是为了我……请再一次……微笑……
　　………………

　　“那么，你的审判结束了吗？”
　　“是的。”
　　“结果呢？”
　　“……地·狱……”

　　是的，Ken，你该下地狱。
　　然后，我会跟你一起去。我会与你共同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
　　而那里。
　　就是我的天堂。

　　——郁香？郁金香啊，高贵、大方、美丽，很适合你哟。
　　——真……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