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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你永远念不出我的名 ...

  •   时间转眼过去已久。
      院子里,高伯乾正亲手挑选的木棍削去树皮,正亲手制作一根手杖,以供林瑜晏下地走动之用。手杖握柄部拿光滑的丝绸缠绕,一半个时辰就做好了,不慌不忙进屋在榻上坐着的林瑜晏面前摆弄一番。
      “当当当!”戳戳地面,高伯乾笑着递给林瑜晏说道:“你且试试,应该顺手。”
      瞧那手杖,林瑜晏接过站起身,走起路来受伤的左脚不需要太用力果真不错。
      “今日去趟南城郊外。去看一看他。”高伯乾回身埋头整理着东西。林瑜晏不说话,看着阴暗角落里高伯乾的身影,有些佝偻。
      两人骑在一匹马上,绕过东边,朝着南郊而去。
      下马的地方离家奴的坟头还有些距离,林瑜晏晃动着身体啊啊的喊着,高伯乾叫停马,翻身而下,伸手又将林瑜晏抱下来。
      手杖撑在地上,林瑜晏一直站的很稳当,因为高伯乾一直在他左右。
      “还是骑马上去吧。”高伯乾担忧的说,而林瑜晏以一种渴求的目光盯着山顶,高伯乾将马拴起来,随即牵着林瑜晏一只手,半搀扶着他缓缓朝山顶进发。
      林子中栖落了数不清的乌鸦。还在冬季时,它们就在林子里了。但,那时它们并不闹人。几乎整整一个白天,都飞到远处的田野上觅食,只是到了黄昏,才成群结队飞回来。
      枯寂的夏末黄昏,它们还在林子里聒噪、闹腾。鼓动翅膀,相互追逐,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翅膀搏击的刷刷声。成群结队而来。
      一只只皆漆黑如墨,掠过空中,立在枝头。若无其事的用那黑石般的眼睛去看天空,有的则立在枝头不停颤抖着翅膀,在等待中异常不安。
      踩在落于林间的树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高伯乾在前,扯着林瑜晏手臂,正慢慢攀爬上小山之顶。
      今日是家奴下葬后的第七日。山间路滑,前日刚刚下了个彻底的倾盆大雨。
      不到一个月,从请风水先生到挖坑、造棺、刻碑,高伯乾带着林瑜晏半步不离完成所有事,如今林瑜晏脚下还不利索。
      这是家奴入葬后头七之日。昨夜风雨尘土袭,今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回眸关心的看着咯噔咯噔跳着走的林瑜晏,高伯乾忍不住乐呵呵一笑,林瑜晏闻声立马站定脚直起身瞪他一眼。本想踹高伯乾一脚,刚蹬出去,自己便龇牙咧嘴的弯腰捂住脚,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哈哈,瞧你。自讨苦吃。”蹲下身高伯乾揉揉他的脚,林瑜晏则支着高伯乾脊背,一脸怨气。
      “我说骑马上来,你要走走。 ”林子里乌鸦有时飞得很低,高伯乾边说话边起身的时候并没注意,一只乌鸦惊悚的俯冲过来,划过林瑜晏脸庞,使人顿感一股凉风,回过神林瑜晏盯着那只划过自己脸颊的乌鸦直飞到林子树顶之巅,仿佛要飞往云霄横冲直撞毁灭自身。
      耳边它们的叫喊,一只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这悲鸣声,让林瑜晏心有同感。
      “哇”的一声,一只鸟竟像是苍老垂危之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哀鸣,冲向地面,扇动着翅膀,从树上歪歪斜斜的跌落在地上扑腾一阵。最终精疲力竭,一动不动。
      林瑜晏看着地上乌鸦,拉扯住高伯乾,高伯乾停下,看林瑜晏小心的用脚尖触碰着乌鸦的身体,毫无反应。甚至是僵硬的。
      它已经死了。
      牵着林瑜晏默默前行,头顶成群结队乌鸦仍飞于空中盘旋,或三两只栖于树下,苦呀,苦呀的叫着,使高伯乾听起来生起一种厌恶的情绪。
      眼前黑压压庞大的队伍,像黑色旋风,突然腾空又突然降落,整个林子都处在它们的覆盖之下,像树上盛开的硕大黑色花朵。
      “乌鸦是孝顺之鸟。”
      歪着头,林瑜晏奇怪的目光看着高伯乾,纤眉蹙起。咳嗽一声,高伯乾一张脸温和的笑着,重复说道:“乌鸦是孝顺之鸟。”
      这次有些明白了。对于忤逆父母的事,高伯乾心里始终过意不去。这几十年,他也从没尽到过为人子的责任,也没有侍奉孝敬过父母。甚至不如一只乌鸦。
      “乌鸦反哺”是儒家用来教化人们“孝”“礼”之鸟,当它们的父母年纪大了,老了,病了,厌倦世事,无法觅食的时候,小乌鸦、年轻的乌鸦、儿孙辈的乌鸦,不但会给父母寻找食物,而且会把食物给弄得很可口。
      走到山顶,这里是襄平县南郊一走山头,当时看风水的先生说南边与南山,有相近之意,也与家乡一样临海。让坟头坐北朝南能直接面朝南海郡相望。
      墓碑上精致的刻着家奴的名,这个名也不过是方便使唤的随便的一个名字,阿猫阿狗一样,没有姓。高伯乾觉得那样死去没有归属,太过孤零零,所以以高为其姓,刻在碑头。这些人都是贱命,就像猫狗一样随意的被人唤着阿三阿四,死后都是草席一卷扔在荒野。
      只是这人跟随高伯乾太久,如今看着墓碑,他觉得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悲痛从眼中流出,撒落一地忧伤。
      高伯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兀自站在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仿佛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牵扯一下,牵得心肠阵阵作痛,表情阴森,口中幽幽说道:“若我死了,化成骨灰,你会将我带在身边吗?”
      阴风阵阵,高伯乾凄冷一问,看向林瑜晏尴尬而泛白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明白,不想再问第二遍,高伯乾转身看着墓碑,拿出布擦拭着墓碑,清扫着落叶杂草,林瑜晏乖巧的摆放酒水食物,时不时灰溜溜朝着高伯乾看。始终不作反映,倒上三杯酒,林瑜晏跪在地上狠狠磕上三个响头。感谢家奴因救自己而挡下利箭。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是因为你要回报的人已经先你而去,这是人生憾事。
      “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他身边。我俩作伴不会孤单。坐北朝南,既能远望家乡,也能……”话没说完,高伯乾咽了回去。也能如何?也能伴林瑜晏左右,抑或是林瑜晏死后,自己还能与林瑜晏一同长埋这片郊外皇天后土之中。看着林瑜晏,高伯乾觉得仿佛山间的蛇胆都在自己肚中翻腾,快要受不了,想把这种苦吐掉,但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空留他一口苦涩。
      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高伯乾,林瑜晏五脏六腑抽搐着,耳边是高伯乾哭笑不得的自言自语。那两句话,每一句都让林瑜晏心酸,无言以对,也不想就此谈论。
      一片乌鸦在头顶飞回,整个世界突然变暗,视线模糊,身体也变得异常沉淀。林瑜晏猛然发觉,高伯乾老了很多。一天比一天明显。好像上个月还是壮年,如今已是耄耋。林瑜晏并不是觉得悲哀,但心中又不知是何滋味。
      两人结伴离开的时候,林瑜晏依旧在高伯乾的搀扶下蹦蹦跳跳离开山头。
      最近的高伯乾话语很少,忙完家奴的丧葬至今就是每天整修家中毁坏的东西,意外的看到类似机关的东西,却触景生情,抚摸着粗糙的木头机关,想起家奴的音容笑貌,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如今已经去了,人就像一阵清风,来去在湖面泛起一阵涟漪,风过无痕,一无所有。
      林瑜晏依旧坐在大石头上,只是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高伯乾身影,高伯乾向左他就朝着左边坐,目不转睛的将下巴放在自己的双膝上支撑着,盯着高伯乾。高伯乾若是向右走,他就在挪动着看向右边。
      大鹅似乎很照顾受伤的林瑜晏,不在与他争抢地盘,反而和睦相处。
      晃晃悠悠一天又一天。
      高伯乾真如自己所说,待在林瑜晏身边寸步不离。吃饭睡觉做买卖见任何人都将他整理一番带在身旁。
      除了这些事情,高伯乾最近还乐衷于另一件对于他来说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
      “瑜晏!”看着高伯乾兴奋的站在院子里晃动着手里的笔与竹简,林瑜晏直翻白眼。
      长这么大了,感觉自己又活回去。如今每天固定的时辰就叫高伯乾拉着教他呀呀学语。
      端坐在院子里的案前,高伯乾一笔一划的写着林瑜晏的名字,一张坏坏的笑脸,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林!”
      林瑜晏虽不大高兴,但不想浪费高伯乾一片苦心,白皙的皮肤衬托着淡淡桃红色的嘴唇,啊啊张着:“……”憋红了脸也发不出声音。
      “那换一个,这个字,瑜!瑜,美玉璞玉,光泽亮丽。”认真的指着竹简上写着的字,高伯乾不厌其烦重复着,看见林瑜晏张开嘴他就紧张的不能呼吸,准备好狂喜,却也准备着再一次教林瑜晏。
      “那这个,晏呢?你试试,如果不行就这几个……”说着侧身写下‘高伯乾’几字。
      “高……这个伯,比较好念。你先念这个来。伯。”
      林瑜晏的喉咙是再也不会好的。高伯乾这样不放弃就连林瑜晏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时候觉得高伯乾看起来很可怜。
      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孤独的。
      面对山林野鹤,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林瑜晏,身边除了这么一个人就一无所有。林瑜晏靠着怀念能活下去但高伯乾只有靠林瑜晏。他多么希望林瑜晏能和自己说说话好叫他每天不那么孤零寂寞。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老来,因为他越来越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也越来越想念死去的高彘。
      有时林瑜晏学的真心烦闷,便指指自己喉咙,摆摆手摇摇头,以示高伯乾自己不能发声之实。高伯乾却不以为意。
      “高伯乾!你试着叫一声。”
      不厌其烦的高伯乾有些惹怒林瑜晏,林瑜晏不满侧过身去,摆出一张冷脸。瞧他耷拉着眼皮不高兴的样子,高伯乾一把兴奋劲儿埋在心中,从而比方才小的更欢,好言相劝道:“瑜晏……”
      戳戳林瑜晏小臂,对方更是来劲,当即站起身朝着溪边去了。
      随即起身,高伯乾目不转睛的看着愠怒的林瑜晏,低声叹气后冲林瑜晏方向自言自语起来:“叫一声我的名字,真的好难。”
      仿似是听见这句话,林瑜晏心中咯噔一下,脚下顿停,心中扭捏着回头还是不回头。高伯乾刚那句话还在他耳边飘乎乎就钻入心里头。搔得人痒痒。叫一声高伯乾的名字,真的好难。林瑜晏也曾无数次在高伯乾的教习陪伴下尝试过,可他做不到。
      这辈子也做不到了。
      当年百里成君一死,林瑜晏随即遭受其兄弟手足毒害,本欲加害致死,百里家命人将林瑜晏脸上刺“淫”字,喉咙使沸水灌入,挣扎中灼伤面部。终使其生不能言,意在终生不能说出衙门失火案后去向所在,以保百里成君之名。百里家人将其在郊外活埋之时正遇上路过的聚茗馆夫人,故侥幸将林瑜晏救出脱离苦海,得以活命。后将其潜送聚茗馆卧病治疗数月之久方才捡回性命。只是容颜尽毁,生不能言。有生再回聚茗馆已是牙门失火案近二年后。在那里与自己曾经买下的月氏人相依为命。同年,其父带着妹妹又回来了。林瑜晏一清二楚的明白消失的那个男孩便是林玉衍。
      百里成君已死,离开百里家后,林瑜晏再无金银来源,他用布蒙着头,在聚茗馆后院做杂工。养着一个嗜赌的父亲和月氏人。
      当然还有他的妹妹——林纡英。
      都是人,都是一个爹娘,上天却不公平。兄妹三人的命运相差甚异,令人感慨。
      妹妹虽对林瑜晏嗤之以鼻,厌弃他的身份卑贱模样丑陋,也从无人告诉过林纡英林瑜晏是自己的兄长,对他疾首蹙额厌弃至极。但林瑜晏对她却万般纵容疼爱,予取予求。
      为了妹妹,他不顾憎恨将妹妹五花大绑卖入林玉衍少府史做女婢。从而使得其认祖归宗。
      那些旧日往事如同梦魇,一幕一幕但凡想起就像在眼前,冰冷的铁链,黥刑的刺痛,沸水的灼烧,内脏肺腑烫伤的病症折磨了林瑜晏整整大半年之久,到如今遗下的毛病也常有困扰。只是林瑜晏再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瑜晏?”
      一声轻唤,林瑜晏打个冷颤,徐徐转身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清冷的高伯乾。
      “瑜晏。”一声又一声。
      日光洒下在二人的身上,案上,风吹过来,笔不安的晃动一下。林瑜晏冲着高伯乾就笑了。
      看着高兴的林瑜晏,高伯乾不知所以然只学着他的模样回以微笑。
      就在林瑜晏又回到案前正襟危坐,认认真真的看着竹简上高伯乾的名字,啊啊呀呀发音起来。
      “瑜晏!”
      高伯乾站定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林瑜晏。这人声音极轻柔,林瑜晏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高伯乾不停的叫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高伯乾望着林瑜晏修长的眼眉,扇子一样的睫毛扑闪扑闪,掩藏酸苦,故意又回来迎合自己装□□学模样。高伯乾直到林瑜晏不想自己难过,又勉强了自己。
      “瑜晏……”长一声叹,林瑜晏起身伸指捂住他的唇,温柔摇头。
      低下头,高伯乾幽怨一声道:“以后咱们不学了。”
      听高伯乾这样说,林瑜晏抱住了他,在高伯乾唇上深深吻下去。而高伯乾的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在想:无论怎么唤,他也不会叫我的名字。轻轻颤抖着睫毛,接受林瑜晏的吻。
      唇上温热犹在,转眼林瑜晏已经像个放羊的孩子似得拄着手杖咯噔咯噔跑到石头上,不知何时,竟已怀抱瑶琴。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林瑜晏弹得还是那首绮窗遗梦,高伯乾念出的是曲中一句。和着琴声,高伯乾浑厚的嗓音吟唱起来。
      这一奏,便从夏,弹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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