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45、绮窗遗梦

　　“明月皎皎兮惜夜光，促织啾啾兮东墙角。白露沾沾兮野草枯，时节复复兮来又去。秋蝉鸣鸣兮树间噪，玄鸟已逝兮何安适？”
　　这词曲儿好生熟悉！唱声伴随着小老头修修打打的声音，隐约听不大真切。于是高伯乾手捧竹简即刻出门去。
　　廊院上，倚栏而立。翘首而望。见子头带玉冠，冠上发髻插着金簪。唇色朱樱一点，微微露齿一笑，十分美好，清秀而扬长的柳眉下，一双妙丽清眸流盼，秋水盈波。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绮窗苦夜长，昼短遗梦游！”玉手轻挑弦，双手于琴上浮动。
　　琴声宛然动听。
　　绮窗苦夜长，昼短遗梦游。
　　宣之于口的唱词叫高伯乾失神间，手中竹简掉落于阁楼之下。
　　林瑜晏侧目瞧看栏边高伯乾。
　　这曲儿这调皆是林瑜晏生前最爱的那首《绮窗遗梦》中词！
　　当高伯乾自不可思议中回过神时，林瑜晏已站在楼下仰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芙蓉面上绽开两朵娇艳的梨花。
　　林瑜晏一袭深色蓝衣，衣外水蓝色轻绢裹体。淡淡泛着浅白月光。
　　林瑜晏的手里拾起方才掉落的竹简，对视过后，他端看着竹简上的字儿，细细念着。
　　“昔是垂什么郎，今为娼家子。盈盈楼中影，苟欲浪荡人。”林瑜晏细细端念这，忽掩嘴笑他：“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好端端的良家子就做了浪荡人？这里头是怎生曲折的故事？”
　　瞧林瑜晏认真问他的样子，一脸懵懂无知，高伯乾不禁感叹：混沌小儿，竟不知那是他的故事。
　　挽一挽衣袖，高伯乾收敛起失落，回他以微笑到：“这是我给你写的词，可有兴趣谱一曲儿，唱来听听。”
　　“哪里用得谱曲！曲儿原是我长处，可信手拈来！”那股子自信劲儿还没完，一张脸耷拉下来愁眉苦脸。
　　高伯乾登登登跑下阁楼，近身他旁，瞧他模样，不禁想捏一把，可又想起魂魄与魂魄之间是无法亲近的。只得作罢，好声问他：“林公子可是想起什么？”
　　“那倒没有！”林瑜晏忽然扭扭捏捏好一会儿，低声道：“这几个字儿我不认得。”
　　“啊？”高伯乾看着林瑜晏指着的两三字，忍不住嘲笑起他来：“这么简单几字你也不识？”
　　“不识得就是不识得，哪管他繁易。”林瑜晏撅起嘴巴，收起竹简不愿搭理他。
　　高伯乾哈哈笑着，与他说：“垂髫的髫。”
　　“原来垂髫二字是这样的！”林瑜晏笑，不曾想垂髫小儿那几字是这个模样，心中反道有趣。展开竹简来看。
　　高伯乾凑近指着竹简上的另一字说道：“这是椎字。那个是浮，这是尚，最后二字乃叫频频。你可知道了？”
　　“记得了，你且给我些时候叫我认认，晚会儿了保准你大饱耳福。”
　　巧笑间林瑜晏端看着竹简，嘴唇不断的嗫嚅，朝着戏台子几案边坐下。
　　琴弦依旧断裂这两根。
　　林瑜晏将竹简搭在瑶琴上，竹简上有几字模模糊糊，林瑜晏悄无声息的抚摸这晕开的墨痕。
　　哪里的水沾湿了竹简？他想。
　　一段故事隐匿在竹简中，娓娓道来。
　　林瑜晏口中念叨着：“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浮云日千里，安知‘吾’心悲。”
　　浮云日千里，安知‘吾’心悲。
　　万奉贤原本那目空一切的心境了然全无，他不知哪里来的悲痛心酸。
　　似乎看见当年那日牙门失火案后传闻‘自己’烧死在大牢中。刘承气血攻心，昏迷后就再没醒过来，三日后便与世长辞了。
　　高伯乾一路南下路过冀、青、徐、兖、豫、荆六州，最后回到老家交州南海郡番禹城。
　　共历时三年有余。
　　番禹城是交州时治所在要地。

　　高家是番禹城里的大门地，除高伯乾随父亲行商外，二弟为南海郡都尉，也不过几年光景，再回到家中三弟已位居南海郡长史。家中还添了人丁。
　　回到家中不多时，正赶上高伯乾自己二十七岁生辰。
　　七月的南方湿热。常常闷得人透不过气。

　　这日清早，高伯乾一夜也不感觉困倦，早早便起身在屋中走动。
　　站在窗边，他微微撑起窗户，木头发出陈旧的闷响，他警惕的回头。
　　床榻上的女人依旧安稳睡着。
　　天色已近黎明，东方天空微微发着明光。甚至可以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洞的长声鸡鸣。除此之外，就是寂静，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高伯乾青丝散漫，无心思打理。
　　一切都是颓然的感觉。回到家中已经多日，可无论神态，还声音，始终少了一丝活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淡薄，世界上没有值得他去执着的事物。
　　他住在家中正堂一隅。这扇窗外正巧是后院，时节入夏，景物葳蕤。高伯乾心中长叹一口气，静静的在床前站了很久。
　　时间过得很慢，见他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而方才熟睡的女人已经起身了，这会儿正保持着丈尺来远的距离看着他，“良人。”
　　女子里衣未合，露着红艳艳的心衣。
　　高伯乾背对这女人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新叶的味道，潮湿又微微带着腥味。
　　这时，女人忍不住开口：“夫君。”
　　“后日便是夫君生辰，也是您娶妻之时，这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何以郁郁寡欢之态？”
　　高伯乾在越来越白的窗前看着院子里树上一只刚跳过院墙的大花猫。
　　女人合衣又走近一步，轻声委婉道：“外人自不知晓，可贱妾明白。夫君自归来兮便无一日开怀。”说话间，女子有些自责：“看着弟妹们个个生了孩子，贱妾心中也曾想，我何时才能有自己的孩子。嫁入高家已有十年。十年……我却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
　　“怎么了？突然想起这些来。”高伯乾依然保持着他那淡薄的情感。只是有些难以开怀。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但父母亲的催促也让他犯难。
　　女人说话间就哭了出来，虽声音不大，但嘤嘤的喘气让高伯乾几分不自在，他转身看着女人，心中并无责怪之意，却不知为何她哭得这样伤心。
　　“好了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也很少在家中居住，膝下无所出并不是你一人的过错。”高伯乾语言中让女人感受些温暖，这才用衣袖擦拭去眼泪。
　　几日后的生辰过得异常热闹，他原本的发妻因长年无子则弃。今夜娶的女人是南海郡郡守的小女儿。身份地位也都显赫。因此原配妻室屈居妾位。这位郡守的女儿成为了正妻。
　　夜里洞房中高伯乾很清醒。
　　看着床上端坐的女人头戴凤冠，脸遮红方巾，身穿玄黑纁红色绣花深衣，内穿红娟衫；千娇百媚，一身红色，喜气洋洋。足着翘头履；面带桃花双颊红羞。把头发绾成发髻盘在头上，以一尺二长之笄固定，发髻上佩这珠花、还有步摇！
　　高伯乾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新娘发间的步摇越看越熟悉！他快步上前取下，新娘吓了一跳，不敢发声不敢抬头，微微蜷缩身体。
　　“这簪子怎么在你这儿！”
　　这根铜簪上面“端婉”二字依旧，只是没有了烧灼过的黑迹。原本不见的绿宝石重新镶嵌上了一块新的。
　　女子小声答他：“此簪混在聘礼中。原是陈旧不堪的。妾好奇，叫人修整了便带着。”
　　面巾下的女子惶惶不安，她的容貌在面巾与昏黄的油灯下很不清楚。
　　高伯乾伸手挑起女人的轻绢面巾。
　　眼前的姑娘竟出乎他意料的，美得不可方物。此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一张脸蛋清秀可爱。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小的黑痣，更增俏媚。她笑的时候唇角隐隐约约绽开着一朵梨花。
　　高伯乾不禁看得呆愣。震惊中诧异的抓住妻子之手淡淡道：“我离开襄平县一年后，自扬州地域之始，竟夜夜梦见你。”他说话时苦涩地笑着，看看手中铜簪：“是这簪子引这你亡魂而来的吗？”
　　少女默不作声。蹙眉瞧着高伯乾接着说：“想你死了也无全尸。活活烧死亦当真可怜。”
　　“夫君？”女子轻摇高伯乾手臂，抬头瞧着他。
　　高伯乾回过神抚摸着女子脸颊。
　　十四五岁的模样，像极了林瑜晏。娶到这般绝色妻子是他的福气。
　　“夫君？”见高伯乾沉默，女子手指下滑拉扯住他厚实的掌心，眉眼俏皮，欢笑着又喊一声。
　　高伯乾低头冲妻子一笑，附身在她的唇侧印下一个吻。
　　软香暖玉，一夜春宵。
　　女子经历过房事，就变成了女人。
　　他的新婚妻子匍匐在他身前，抚摸着高伯乾心口的伤痕，好奇的问他：“这是怎么弄的。”
　　连高伯乾自己也忘记了。或者说他不想想起来。
　　高伯乾握上女人的手，小小的包裹在自己手心。
　　“行商路上有劫道的。难免伤了。”
　　“唔……”女子闷哼一声，经睡着了。
　　高伯乾侧脸看见安躺在枕边的铜簪，心中此起彼伏。
　　我应该把这簪子还回去。埋在他的坟前。高伯乾闭眼想。
　　侧室女子独坐寒窗，对灯低叹。泪水簌簌而下。
　　高伯乾的生活过的波澜不惊。
　　应父母亲要求他不能外出行商。直到大半年后新婚妻子连同妾室双双有了身孕。
　　这年过完年，高伯乾就启程前往中原，经过九个月时间路上途径几地兜兜转转终抵达豫州东京洛阳。
　　洛阳城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无空虚之屋。
　　洛阳城的玉器青铜翡翠等制作工艺堪称精湛一绝。是其他地域所不能及的。
　　这些珠宝首饰玉器，还有丝绸等货被他大批采购后辗转便去往北方。
　　幽州襄平县本是高伯乾发誓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一路上果然再没人提起过那个红极一时的无价之宝——林瑜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