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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丧事和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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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尽务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中知道这是1938年的春天,他已是33岁的年纪,回到了江南水乡位于揽月桥边的谢家老宅。
记忆中便陈旧的谢家老宅在潮湿的春日空气中愈发地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原先祖宅里的人都不在了。剩下驼背的阿忠叔守着宅子,还有几个阿嫂里外操持。
二叔祖住在后堂屋里,他去问了他好,陪着坐了些时候。老人家的耳朵越发地耳背了,凑到耳边也要大声说上几遍才听得清旁人说的话。
“阿明来啦,讨媳妇了吗?”
“有小子了吗?”
“在家里住几天呀?”
老人家扶着他的拐杖,接过他的手,拍了拍,很是高兴。伺候他的佣人在旁边候着,递上些茶水,帮着传话。谢尽务的方言已不是太好,听得回得都有些吃力。
少年时,是祖父住在这里,给他启蒙,叫他读书,叫他写字。在堂前躺着把摇椅,在侧旁种了几丛兰花。祖父的长杆烟袋会在石头阶梯上“磕磕”地敲两下,很是惬意地过一个午后。转眼,祖父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住的近的族人已没有多少,先后赶来,虽然都是有些相似的面孔,但是于他而言就仿佛是画上的人一般,他该是熟悉的,但他并不知晓他们的姓名为何,年月几许,有何关切。
他们围拢过来,坐下来,问他的健康,问他的事业,问他归乡所为何事,有人问他有何打算?
他并不容易说出口,说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节,这个风起云涌的岁月,本该在中央政府任陆军旅长的他,为何被完全放弃,被当做叛徒审判了三个月,虽然最终都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佐证他是叛徒的证据,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毁了,他的前途也毁了。他的妻子打掉了他们的孩子,和别人一起结了婚姻。他如何连家都没有了。
他早年在美国的师长和同学现在多已是很有些影响,得知了他的消息,要求中央政府赴美的代表团由他担任大使。
他从住所去往上海,坐船前往美国。途经许久未归的家乡,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少年离家时豪情万丈志天下,正值壮年却已是满目苍凉无处话。
曾想过锦衣夜行,却是从未料得如此讷讷不能言。
天黑了,他睡在幼年时曾睡过的房间里,床的对面有一只小小的西洋摆钟滴滴答答的走着。谢尽务感觉自己是睡着了,但又能感知到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身体的痛苦抽离了躯干,无尽的黑夜里涌出无数的蛇蟒,从他卧着的床底下,从合拢的箱柜里,从不透光的门缝里,吐着蛇信子,嘶嘶地朝向他。
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竭尽全力地一次次睁开双眼,却发现还是同样的黑暗,同样的危险。
“呼!”他终是成功了,这一次睁开眼他没有再看到可怖的场景。却发现房间内已是大亮。对着床尾的多宝柜正中亮着一盏琉璃灯,双层灯罩,垂下丝绦,具是一色的透明琉璃。中央的光源少见的明亮,层叠的琉璃温和地将光四散开去。
从先前黑暗中的惊吓到此刻的大亮,他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怔怔地盯着那盏灯。
双层的灯罩上,下垂的琉璃坠子里,都印照出他的面庞。
“啊,我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他心想。
床上的人坐起,衣服皱皱巴巴,面颊凹陷,身材消瘦,双目无光,落魄至极。和他一样扯了扯被子,又探了探头。
看着看着,印出的人儿似乎生出了自己的意识,一举一动不再跟着他走。他的嘴角扯出阴测测的笑,眼神更加幽深,像是要将他生吞了去。
再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看着的是床上的自己,表情阴暗,神情癫狂,是他身在琉璃盏中。
心悸袭来,梗上脖颈,不消片刻他便僵直在床上不能动了。
“所以,我这一生便就这样结束了吗?”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唉,又死一次~”无边的寂寞寒意中,响起一声抱怨,房间里映照出光亮。
“呼!”谢尽务喘了口大气,睁开眼睛,急促地呼吸。瞬间,脚底板燃起的暖意迅速流动到他的全身,而他的双臂抱在胸前,双腿僵直。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地回想。
可怖的镜像似乎一下子就被打破,碎裂、远去。厚实的被子紧紧地团住了他,思绪慢慢回笼。
现在是民国七年,1918年,我于月前接家中电报报祖父大丧,归家,这是谢家老宅我的房间。他终于得出了答案。
他打量着四周,窗外的窸窣声响传入耳朵,谢尽务挥散了噩梦的阴影坐起了身。
他不打算再睡回去,捞过一旁架子上的衣物,准备起身。绕过床尾,走向外间,然而转身地瞬间他便发现了不寻常。
另一侧的床头柜上赫然便是梦中那一盏琉璃盏。
光下的桌面上摆放着一页白纸。
他拿起白纸,上面书着一行字:
“今日天气佳,宜与姊妹食早餐,虎丘路上的汤圆甚好。”
“呼~呼~”谢尽务保持着呼吸和步调,在院子里绕圈跑。在美利坚的三年军校生活,让他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回到廊下又做了一些简单的锻炼。
日日有进益,不可荒废。
他并不多因那盏灯的事或那张字条而心有惴惴。
或许是有人恶作剧,那便当个调剂,不值一提。
或许真有些什么怪力乱神的出处,那更是难得一遇,从来都只出现在些什么志怪传说,或是勾的人心痒痒,或是吓得人后背发凉。
“如果真叫我遇上了,我肯定是要做个不一样的主人公的。”他拿着汗巾,擦着额角,心想。
日头渐露出来,驱散了夜晚残留的阴暗面。
“少爷,侬起得介早啦!”忠叔的大孙子阿齐拖着鞋、抱着手走过来,睡眼惺忪。
他住在一侧的罩房里,平时也多是这个时候醒,醒来就打着哈欠去后院上厕所。然后就该收拾好自己,准备上工了。连续几日家里办事情,到今日事情才少些,没想到主人家比他起的还早。要是让他爹知道,总逃不过一顿教训。
他霎时睁开朦胧的双眼,大醒。
“少爷早上好!”他忙作揖:“我马上帮您打水过来。”边说边后退着想要快点动作。
谢尽务外出求学多年,十岁开始便一应住宿,后来更是漂洋过海地去到了美利坚,人生地不熟地过了六七年。他其实一个人生活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所谓的仆从反倒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甚至从心里上感到别扭的。
尤其老家里的仆从,他们的都有着他熟悉的脸,不过是有些苍老了,有些更加成长了。他们留着长长的辫子,穿着相似的衣服,看到他有欢欣喜悦,与有荣焉,他们向他鞠躬作揖,甚至跪拜,与他幼年的回忆渐渐重合,也与他后来所认知的世界深深割裂开来。
“不用帮我打水,我都收拾过了。”谢尽务叫住阿齐:“你先过来这边。”
谢尽务的方言在这几天的人际交往里恢复了大半,阿齐停止了后退,忙上前来。
“我问你啊,我房里的床头灯是什么时候放那儿的?”他打开门,指着阿齐向床头看去。
阿齐揉了揉眼睛,看看少爷,又再揉揉眼睛,向里看去。
“少爷,你说的灯在哪儿呢?
床头哪里有灯啊,少爷都说有了,难道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阿齐满是疑问。
谢尽务看着他的表情,虽憨却认真,不似作伪。
他不再多问,“没事儿了,你去忙吧?”阿齐一脸疑问地走开了。
床头柜前,双层的琉璃盏发出的光芒流转。
谢尽务伸手上前,触摸到了清润的琉璃质感。拿起灯下上的纸张,刚才的那一行字下面又显出一行字:“人家都开张了,再不去就卖完了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