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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人算不如天算 ...

  •   早上睁眼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下床跑到客厅,撕下一页日历。脆厉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惊醒了顶着大门睡在行军床上的他。
      他猛地直起身,抬眼看向声源,她站在墙边不动,手中举着一张日历纸。
      “你干嘛?”他的问话暗含警告。
      她转过身,轻微扬了扬手上的日历纸,“扯日历。”
      见她回了房间,他重新躺下,花了一分钟思考她近来每日早起就撕日历的举动。日历上除了显示日子,没有其他价值。日历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既凿不了墙也挖不了洞,帮不上她。难道她想写下求救信息然后折成纸飞机飞出去?白费力气之举。随她去吧。
      她回到房间掩上门,坐在床边算日子。一月大,二月小,三月大,四月小,二月是二十八天,三月有三十一天,四月是三十天,到今天为止,她已经被困在这里五十五天了。
      爸妈找她找疯了吧?班上的同学会想念缺席的她吗?玩得较好的几个应该会吧?
      没准她已经上了电视新闻,各地的人在饭桌上偶尔瞥一眼电视上她的照片。不知道爸妈挑了哪张,和家人在风景区的合影还不错,跟同学的搞怪合照不太合适,千万别是呆子一样的证件照。
      没准寻人启事已经贴满了每一根电线杆,和重金求子、零息贷款等小广告挤在一起,拼运气似地等待过往行人的一眼临幸。大概只有清洁工在清铲小广告时,会仔细看一眼寻人启事,然后嘀咕年纪轻轻的没毛没病咋就走丢了。
      出事那天,她着急忙慌回到落脚的酒店,接到一个意外的熟人打来的电话。她给那个熟人开了门,亲手把自己送到这里。
      相当一段时间的昏沉,迷迷糊糊在车后座晃荡,两个陌生的男人,手脚无法动弹,口不能言。似梦非梦,意识混沌。
      五十五天。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总之是一个十足偏远的山村。叫南万村,那个小光头告诉她的,问到再大点的县、市、省,小光头就摇得厉害,通通不知。
      头脑终于清醒之后,她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小房间里,除了一张铁架床,四壁皆空。暗淡褪色的床褥送来一股经年的霉味。惟一的一扇窗户比寻常样式小些,四竖一横的铁栏很像册字,尽管锈迹斑斑几近腐朽,足够拦住试图逃跑的身躯。
      头两天,她大喊救命,嘴巴努力往外伸,想把声音有多远送多远。窗外是一个斜斜的土坡,地上的杂草快要高过窗沿。一个上午见不到半个人影,她没气馁,吃完饭继续喊。
      一个国字脸、身材矮而壮的男人打开门锁,她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鸡,惊恐地回头。国字脸端了两个碗,一个碗里盛了菜汤,一个碗里堆了两个大白馒头,站在门边环顾房间,然后弯腰把碗轻放在地上。
      省省力气,你喊再多也没用,国字脸劝完就退出房间,锁上房门。
      她扯下一大口馒头,咬牙切齿地嚼,鼓励自己,不会没用的,即便看不到人,她相信会有人听见的。
      嗓子喊哑了,再喊嘴里出来的只有气,嘶嘶的,听起来像阴沉诡秘的咒语。
      被迫安静下来之后,她能隐约听见房间外面的动静。两个男人在跟别人讲话,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她急了,使劲拍门,边咳边喊嘶哑的救命。那人很快就离开了。
      另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开锁推门,她吓得退到墙角。
      有完没完,吵得人心烦,再喊就把你绑起来嘴巴封上胶布!
      原来那人只不过是来投诉噪音扰民。一天下来,她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在别人的耳朵里却是噪音。
      等国字脸再来送饭时,她哀求他们放了她。
      不可能放了你,你乖乖待着,饿不了也冻不着,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从没听闻过如此荒唐的绑匪。不要钱,也不曾侵犯她,专门绑了她来,就为把人关着?于是猜出他们真正的身份,她问了,他们的沉默便是承认。
      孩子的好奇心最重。小光头在一个清朗的黄昏出现在杂草堆里,又圆又亮的脑袋在铁栏外晃来晃去。她一看见,饿虎扑食般奔过去,吓得小光头倒退好几步。
      别走!救我,救救我!她担心把难得的机会吓跑,极力克制好情绪,哀求道,帮帮我好吗?
      你怎么了?谢天谢地,小光头会说普通话,尽管带了点口音。
      我被坏人关起来了,你快去找警察救我!
      警察?
      你家有电话吗?按幺——幺——零——打出去,告诉警察这里有坏人。要么找你爸妈,告诉他们我被坏人关起来了!
      哪里有坏人?
      坏人在屋里,就是他们把我锁在房间里的。快呀!她担心被外面的他们发现,催促道。
      小光头忽然不高兴起来,表叔不是坏人。
      谁是你表叔?她兜头一愣,如冰水灌顶。
      小光头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浑身发冷,阿妈说你是表叔带回来的小媳妇,脑子癫了。
      求求你,帮我报警好不好?她实在不愿意放弃此次机会,小光头是几天以来第一个出现在窗外的人,不是来此悠哉散步的鸡,也不是到此偷情的狗。
      小光头答应了她回家打电话报警,认真学了她一个字一个字教的那些话,朝她挥挥手,迫不及待地回家。
      她等啊等,等来了怒气冲冲的鹰钩鼻,以及十步以内贴身的监视,持续了好一段日子。
      她不再喊救命,不再盼着窗外的过客,甚至不再开口说话。早上醒了就乖乖坐在床边。洗漱的时候一丝不苟,刷够三分钟,洗两遍脸。给什么吃什么,饭碗刮得光亮,从不浪费食物。逼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多数时候她都闭眼躺着。内急就敲敲门,等国字脸或鹰钩鼻哪个有空带她去卫生间。
      她努力做出一副模范囚犯的顺从模样。虽然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她知道不能急,一急就会坏事。她要等,等那一丝丝的松懈,等那一丁点的空隙。有松懈才有机会,有空隙才能逃出去。
      既然求救没用,她只能自救。
      她等到了一个机会。
      某日,国字脸和鹰钩鼻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在房间里听不太清楚,加之他们为了信息保密,语焉不详的。鹰钩鼻连夜离开了,看守她的人只剩国字脸一个。她窃喜不已,但脸上丝毫不显,行为保持一贯的乖顺。
      起初,国字脸因为看守人员的锐减,一人当两人用,过度警惕,日夜不敢放松,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片刻。房门不上锁,时刻敞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野中。然而,人的精力终究有限,眼睛瞪久了会酸,何况囚犯比小孩玩的洋娃娃还要听话。
      在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屋外的太阳越热烈,屋里的阴凉就越舒爽,穿堂而过的微风如同睡神的催眠,轻轻一吹,脑神经根根疲软,眼皮不由自主耷拉下去,意识一荡一荡的,缓缓沉下。
      不过与她无关。看见国字脸在竹椅躺下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期待,周围的睡意越浓,她的意识就越清醒。心跳声太响了,她担心会吵醒渐渐熟睡的国字脸。
      听见肆无忌惮的鼾声,她又耐心继续等。她要万无一失。
      屈指在门板上敲了敲,清晰的扣扣声仿佛一朵颜料滴进清水中,瞬间蔓延开去。而鼾声丝毫没有被惊动。就是现在。
      她强行按捺住急欲奔跑的手脚,咬牙放慢动作,一步一顿,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悄无声息地捏开门扉,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然后,不怕跑断腿似地奔跑。
      烈日下的砂石路反光,她的视线总是被刺眼的光团弹回来,加上顶在嗓子眼的心脏阻碍了呼吸。头脑发晕,眼前发白,她自顾往外跑,却没选对路。
      那条路串起许多人家,即便是睡意昏沉的午后,门前廊下亦有几个精神充沛的勤劳妇女,或织毛衣,或拣豆子,或剥花生。有了小光头的前车之鉴,她没想过再向这里的人求助。她不敢赌。若是语言不通,又是表嫂表舅的亲戚关系,她便一败涂地。
      那些妇女看见她跑过去,愣了一愣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叽里呱啦地叫喊起来。语言的确是人类可以明白交流的有效手段,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就可能会把喜当作悲、把愁看成乐。不过,当时她一听见她们的叫声,就预感要坏事。
      身后有人在追,她不敢回头,逼着脚步加快,眼泪也被逼出来了。事后回顾,她一度认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短暂拥有了预知能力。在双脚还没放弃的时候,眼泪迸出来,它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失败提前哀悼。
      她被好几双手抓住了,稳稳地,被护送回那所囚禁她的房子,被交接到国字脸手中。
      为什么要逃?!国字脸阴沉着脸质问。
      她擦干泪水,大睁着红红的眼睛,笑话!你被抓了,你不逃吗?!
      国字脸自觉受到了欺骗与背叛,学着鹰钩鼻的严厉,断定她就是一个狡猾的骗子。
      小光头再次出现在窗外时,像第一次见她那样笑。她毫无芥蒂地也对他笑,陪他说些孩子话。她借了小光头那盒参差不齐的蜡笔,给他画了奥特曼、蜘蛛侠和啄木鸟。小光头玩过小鸡、玩过小狗、玩过麻雀,就是没见过啄木鸟,于是格外感兴趣。
      山上就有啄木鸟。
      骗人!我从来没看到过。
      在很高很高的树上,你太矮了,所以看不到。
      我会爬树!
      啄木鸟住在树洞里面,树洞很大很深,就算你爬上去也看不到。
      那怎么办?我想抓住它!
      等小光头再三哀求后,她才说出妙计,用火烧树,烟会熏晕啄木鸟,它自个儿就从洞里掉出来了。
      哇哦!小光头热烈鼓掌,精光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显然跃跃欲试。
      上回逃跑未遂之后,她重新等待。只不过时间的流逝在她心头萦生出焦灼,比起无所作为的干等,她选择制造机会,再耐心地等机会成熟。小光头便是她选择的种子。
      当整个村子都吵嚷起来之际,她舒了一口气,至少赌赢了一半。
      小光头烧了一棵树,飞溅的火星点燃了晴了半个月的干叶堆,无需助燃物,憋狠了的干燥一路将火推至高潮,瞬成燎原之势。牺牲了一座山,陪葬了数不清的草木,才换来的一次机会。
      之前清明节为了看守她,国字脸没能上山扫墓,想必墓前肯定杂草丛生。如今山烧起来了,他也慌了。迟疑片刻,他将她锁在房间里,出门时又锁了大门,以为两重禁锢定然保险。随即拎了把铁锹匆忙上山。
      屋子是几十年前造的,门板堪堪维持体面罢了,她使劲撞了几撞,锁头就变形了,挂在锁框里摇摇欲坠。出了房间,大门不是她的方向,她跨上阶梯来到楼顶。
      这一带多是平房,楼顶一般砌成平的,铺上水泥,可以晾晒谷物,架几根杆子,被褥衣物也有了着落。
      屋后就是铁窗外的小土坡,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手脚各处都有擦伤,所幸脚还能跑。她悄悄地,专从人家屋后钻过,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就绕路。需要比上次更多的耐心与谨慎。这次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瞧见她的身影。
      一棵树,一垛柴堆,一面土墙,她在一个个隐蔽物背后移动。一户人家的墙角靠了一辆几乎要报废的自行车,屋子没人,车没锁。她骑上自行车,却丝毫没有偷窃的内疚与羞耻,此刻她满心满眼就只有跑——跑——跑!这次,身后没有他人追逐的脚步,也没有听不懂话意的叫喊,安静得很,天地之间唯有她粗重的呼吸,依着紧张急促的韵律,一路伴随。
      暮色四合,最近的一个小镇上,一间货架上的商品都落了灰的杂货店内,她借到了电话。
      喂?幺幺零么——

      刚好是周末,超市人很多。红富士难得看上去很新鲜,像刚摘下来的,没有磕碰的软烂,没有黑点,均匀的斑纹表明了脆爽的质地。她一时没管住手,挑了一大袋。蔬菜区、肉类区挤挤挨挨,见了糖的蚂蚁似的。她扭头去了海鲜区,称了一斤基围虾,再到颇受冷遇的货架前挑了一小朵西兰花,排队打称。
      从超市出来,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人跑了——
      她在超市门前足足顿了好一会儿,直到经过的顾客投来奇怪的一瞥才重新迈步。
      没准在她接通这个电话的同时,另一通电话正拨到幺幺零报警平台,某地派出所已经出动。
      她的脑子有些混乱,没注意到双脚在无新指令的情况下默认习惯路线,朝出租屋的方向移动。现实情况毋庸置疑是十分严峻的,但人总是侥幸地抱有一丝希望。如果警察尚未找到人,如果警察根本不相信报案人的说辞,如果警察的效率比她想象的更慢——她就暂时安全了。
      路边,两个衣着土气的大妈许是头一回来到城市,举起手机不停地拍,就连灰扑扑的楼房也有资格入镜。偶尔镜头会带到过往的行人。她绕了一截路以避开镜头,忽然又在路中间顿住。
      记忆虽模糊,也有迹可循。那天,饭店大堂喧闹骚动,尤其在一声惊慌的呼喊之后,人群愈发动荡。她脚步匆匆地挤开人墙,努力不引起任何注意,目光克制地在地板上探路。等等!她曾抬眼扫了一两次,本是为了确认是否已经安全隐匿于众人,似乎有人傻傻地举着手机在拍摄,有可能那人是在找信号,有可能的确在拍摄。而镜头里,她的脸——戴了口罩但眼睛清清楚楚——也许被拍摄下来了。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该回去收拾东西,以防万一。
      超市离出租屋不远。楼顶那半坡绿植,在房东的细心打理下生机勃勃而又规规整整。它们比楼里的人活得更加精神。靠近了,绿植消失在视野中,油烟弥漫的街巷,她的出租屋在巷子后段。
      第三次驻足,她远远瞧见身着警服的人正站在出租屋楼下,房东用钥匙一滴,大门开了,他们上了楼。不出一分钟,他们会站在她家门外,伸手敲门。一直没人应,他们会破门而入。继而她的照片将出现在全国的通缉令上。
      希望别是那张瞪着死鱼眼的证件照。
      她马上掉头,路过垃圾箱,一秒钟的思索后留下了那袋苹果,其他西兰花、基围虾等全扔了。跑出路口,车流疾行,她差点跑到路中间才招来一辆的士。
      她拨了一个号码,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接通。
      喂?我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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