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都是戾气惹的祸 ...

  •   周镜山点开手机屏幕确认上面的日期,没有错,自己的的确确只离开了几天。而不是几年,怎么就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意味?
      几天的时间,阳台的勒杜鹃花苞并未长大半点,电梯地板上那一小滩熊孩子捣蛋撒落的污渍依然丑陋地趴着。几天的时间,天气倒是剧变,通往宝安机场的那段路曾暴雨淋漓,而今走出深圳北站,迎面却是阳光疏朗。
      比起天气的转变,令周镜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愿的变化。
      以及家里忽然多了一只狗子。
      “哪里来的狗子?”
      “路边捡的,没人要,可怜呐——”
      “你准备养它?”
      “专家说,饲养宠物一定程度上能提高人的幸福感。”
      那专家怕不是姓李吧?养狗不是什么要紧事,周镜山便由着李愿。
      几日下来,周镜山的暗中观察一直在进行,一直没能得到有效的信息。
      他原以为,李愿主动提出要来车站接人,定是欢迎他回来,可是两人碰面的那一刻,李愿脸上的笑太淡了,像一滴牛奶溶于一杯水那样淡。
      带狗子去宠物医院,做完一系列体检,打了疫苗,顺道消费了洗澡清洁服务,又到隔壁的宠物商店搬了几包进口狗粮并狗盆狗绳等用具。李愿兴致勃勃地打理狗子的新生活,毫无疑问狗子是他目前行动的重心,面对狗子时他的笑容要浓上不少。
      莫非短短几天时间他就成了旧人?周镜山抱起“新欢”,摸摸它的脑袋,捏捏它的爪子,对它发出灵魂质问。
      他们出门上班,狗子紧贴李愿的脚跟依依不舍,磨蹭许久才让狗子乖乖听话,门成功关上。
      李愿可不敢冒险把狗子带上天,某位前辈那只在上天过程中莫名猝死的猫就是前车之鉴。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幅崽子做操图还差几张脸。周镜山削好铅笔,借月光继续下笔。近一个小时过去,他放下笔,松乏松乏手指。
      李愿竟始终没有开口,安静得没有存在感。
      “狗子要叫啥名?”周镜山率先打破沉默。
      李愿思忖片刻,回答:“老伙计。”
      “老伙计?它那么点儿大,叫小伙计还差不多。”
      周镜山预想会听到“元宝”“发财”“钞票”甚至“首富”这类朴实无华、饱含主人最直接心愿的爱称,哪来的老伙计!
      “它总会长大变成老狗,老伙计,听上去还行吧?”
      可怜的老伙计!
      周镜山在操场边沿种出几根杂草,想了想又拔去,换成几片落叶躺在地上。
      “房东说要涨房租了?”
      “没说。”
      “你爸又骂你了?”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没有吗?”
      李愿点头,“谁规定非要整天笑得跟傻子一样!”
      不管平时是聒噪得嘴巴没把门,还是寡言得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人一旦有了不愿袒露的心事,哑巴都没他嘴巴紧。
      周镜山放弃了本就不擅长的追问,寥寥几笔给落叶添上脉络。
      李愿想着家里的老伙计,它已经乖乖睡在窝里了,或是到处探险到处撒野?等他以神为纸、以心为笔列好了训练老伙计的每日计划后,伸个懒腰的同时瞥见周镜山正在看书。
      稀奇得很!李愿开口问道:“看什么书呢?”
      周镜山丝毫没有被打扰的不悦,果断合上书的动作显得十分乐意,将封面展示给李愿看:“三十六计。”
      “你看三十六计干嘛?”
      “看哪一计能捉到藏在暗处的内鬼。”
      “内鬼?何蔓?”
      “这次会议临时改了地点,幸好改了,原定地点莫名其妙发生爆炸。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肯定有另外的内鬼。”
      “爆炸?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
      “你没问。”
      “非要我先问才能说?”
      周镜山沉默片刻,另起话题:“关于内鬼,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原定的地方爆炸了,而你们另外换了地方,那个内鬼肯定清楚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按照一般套路,接下来他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李愿没再揪着不放,顺从地接过话题。
      “如果他不动,我们就找不到他。”
      李愿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所以我们要逼他动,才有机会把他揪出来!”
      “哟!你一个小白啥时候直接飙到宫斗十级了?”
      周镜山自动略过吐槽,问:“关键是怎样逼他动?”
      李愿看向他,不答反问:“关键是揪出内鬼以后,怎么办?”
      周镜山蹙眉,不理解他的话。这算问题么?揪出内鬼后自然是将他曝光,让大家伙都晓得此人是内鬼,不再泄漏消息。
      “揪出一个就万事大吉?以后保证不会再有?”李愿的笑就像加了大量冰块的黑咖啡,又冷又苦又涩,“不觉得我们太坑了吗?长夜的人来了,弄得浑身是伤,打不过不提,就算打得过,最后除了放人又能怎样?伤全是白捱的!”
      最后咖啡喝完,杯中只剩冰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下次他们要是逼得狠了,因正当防卫导致过失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撂下狠话后,李愿心情不佳,选择转圈散步。
      周镜山考虑到自己已经当了这个头儿,该换个态度担起责任来,于是撕下一张素描纸,写下两件亟待解决的事,一是揪出内鬼,二是长夜的处理。
      然后重新翻开《三十六计》,苦大仇深地寻求古人的帮助。

      老伙计不到几天便彻底适应了新家,举止变得活泼,短尾巴常常摇得欢快,眼看几乎要往讨人嫌的路上奔驰。李愿坚持执行每日的训练计划,然而通常事倍功半。他怀疑老伙计从前的主人可能操着一口与普通话迥异的方言。面对普通话的指令,老伙计不笨,只是听不懂。每天半下午时分,两位主人起了床,老伙计就兴奋起来,腆着闹着要出去溜达。
      这日,他们下楼,扔垃圾、采购、进食顺道遛狗。走到老人与狗的那栋楼,楼下堵了一堆人,不像是有人吵架,个个翘首以盼,时而低声交谈。
      他们可以选择绕路,或者左避右闪穿过人墙。
      或者驻足同赏热闹。
      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先从门口出来,扭头迎出一串道士。都是男的,有老有少,高矮胖瘦没有定型,身着明黄镶黑边的道袍,有托铁塔的,有执折扇的,有举木剑的,有挽拂尘的。看上去活像横店影视城里随处可见的群演,一百块一天,包午饭。
      懂了。房东请了一群道士来给死去的老人做法事。
      绕路前往超市的路上,周镜山问起那栋楼做法事的缘故,李愿三言两语讲了老人与狗的事。
      周镜山听完,求证道:“这就是你养狗的真正原因?为了让老伙计的子孙后代给你送终?”
      “劝你也养一只,本来性格就注定单身,当了会长更难娶老婆,只有狗子能陪你到老。”
      “我不用。”周镜山摇头拒绝。
      “也是,对长夜来说,你这个会长就是一个大靶子。他们连爆炸都敢搞,你能不能活到老头子的年纪都难说呢!”
      “我知道,不是我把他们灭了就是他们把我搞死。”
      李愿转头,见周镜山认真地说起生死,轻声解释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周镜山笃定这一点。
      李愿从周镜山的侧脸上辨不出期待、紧张或是畏惧,很好,他越来越有领导范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现在意外那么多,谁也没法保证自己能寿终正寝,说不定我先走一步。”
      这个话题终于李愿的自我诅咒。
      李愿怕老伙计捣蛋,将它装在购物车里,不让它下地,阻止它拆开每一件放进购物车的商品。周镜山另外提了一个购物篮,用来装那些脆弱、易毁的商品。
      两人在挑吐司时,恰好听见两个营业员的闲谈,她们住在商场提供的宿舍,也在郭吓村的一栋出租房。两个年轻女孩,竟也相信风水之说,言之凿凿说起冤魂作祟之事。
      李愿和周镜山四目相觑,很快拿了一袋红豆吐司走开了。离远了些,李愿憋不住笑意,担心引起其他顾客的注意强忍下一半,瞥见周镜山的嘴角也翘起愉悦的弧勾,便索性全笑出来。他好久没有如此由衷地笑过。
      虽然电视上每天都有大量死人的新闻,读者见之平淡,但是发生在身边的死亡仍然令人意外,或使人惊恐。除夕夜的恶性杀人事件,独居老人挺尸多日事件,无一善终。死得惨烈或冤枉,诞生出强烈的执念,化作不知名的力量遗留世间,也未可知。
      “死了人,房租会跌吧?”周镜山猜出那个女房东请道士做法事的真正目的,并非大发慈悲超度老人。
      李愿笑他太天真,“房价只有涨的份儿,没有跌的道理。比起恶鬼,更可怕的是没有遮风挡雨的地儿。”
      深圳就这么点儿大,房子就这么多,人数却不停增长,只要头顶能有片瓦,谁还挑三拣四?鬼魂怕什么!加班回来倒头就睡,能吓醒我算你赢!
      李愿到果蔬区挑西红柿。连续霸占“周镜山最讨厌的食物”榜首几十年的西红柿,就连一眼也难得他的青睐。
      李愿将一个西红柿硬怼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让他看。周镜山避无可避,斜瞟了一眼,那西红柿身上被戳了几个窟窿,清红的汁液好似鲜血从伤口流出。
      “除了捏方便面,戳西红柿成新的减压方式了?”李愿赶在汁水流到手指之前扔开,重新挑好的。
      周镜山的评价直截了当:“这人有毛病!”
      李愿亦感厌恶,“戳多了西红柿,别到时候去戳人的脑壳!九阴白骨爪知道吧?”
      李愿挑好了西红柿去打称,周镜山朝台湾青枣的展示架走去。这玩意儿没多甜,甚至有些寡淡无味,但胜在脆爽,一口咬下去嚼在嘴里,跟吃玻璃珠子似的。他有独特挑选青枣的秘诀——拣颜色青的、捏上去硬的,包脆。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不识货,抓起一颗颜色白点的青枣就塞嘴里,周镜山听他咀嚼的声音就知道不够脆。男孩的奶奶谨慎地瞄了一眼周镜山,把男孩拽离了青枣。周镜山的目光一路尾随,在奶奶的协助或纵容下,男孩相继尝了车厘子、圣女果、红提、金桔。有挑水果的顾客发现了,也跟他一样默不作声。
      怪不得世上那么多人愿做无赖,脸皮厚确实能占到些许便宜,比如在商场免费补充维生素。
      青枣和西红柿碰头之后,两人到了饮料区,李愿提起半打青岛,周镜山则捧走半打雪花。在啤酒的口味上,两人各执己见,且谁也说服不了谁。
      前天晚上,冰箱里只剩最后两罐雪花,为了配合喷香的卤味,李愿迫于无奈尝了新口味,忍不住发表了两句意见,周镜山坚决捍卫挚爱。
      此时,屋外有人抢先一步吵起嘴来。最初,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开始吵,两人是隔壁邻居,矛盾的源头由来已久:女方刚出生的婴儿常在夜里啼哭不已,惊扰得男方难以安眠,以致白天缺乏精神,影响工作。至此,双方十句中还带有五句的理智,表明虽然理解对方但自己也很无奈。后来,婴儿的啼哭召唤来了外婆或奶奶,年老的女声略尖细,口音浓重,不顾有来有往的规则,连续发射,一炮比一炮炸得响,根本不给对手插嘴的机会。年轻女声在哄婴儿之余还帮腔一句。两个女声的夹攻终于激怒了男声,果断抛弃理智,男声也不管不顾地集中开火。双方根本没有交流,只一味地发泄和怒骂。
      李愿暂时忘了雪花和青岛的争议,忙凑到门边伸耳细听。周镜山虽还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但两只耳朵明显竖起,筷子在卤味上空像侦察机一样盘旋。
      最后,听不出谁先动的手,双方从口头冲突演变成肢体冲突。
      “昨晚我们下楼的时候,民警在给他们做调解,我听见房东偷偷和其中一个民警说他们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蛊惑了才会吵架动手。”两人在收银台前排队时,李愿对周镜山讲了这件事。
      “不干净的东西?”周镜山敏锐地提取出句中的关键词。
      “说不定明天咱们也要请道士来做法事咯!”
      两人提着几袋东西往家走,老伙计在他们方圆几米之内来回窜,有时嫌他们走得慢,会跑回来轻轻用尾巴抽打他们的小腿肚。
      没有红绿灯的马路,人车相争,斑马线上人来人往,排长龙的车子等得不耐烦,不愿再让,径直往前开,切开了人流。几个行人夹在车流中间怒气渐积,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有胆就撞上来,行人蛮横地朝马路对面疾步走,逼得车子急急刹车。
      老伙计被刺耳的车喇叭吓到了,不敢探路,乖乖依在李愿脚边,他迈一步,它才迈一步。
      两人双手没空闲,只能任由耳朵遭虐,一声长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尖枪不停地往脑袋里钻,好好的人亦被摩擦出几点火气。
      “真是冤魂作怪的话,我要给它点个赞才行,采用攻心战术让我们自相残杀,实在高明!”
      李愿站在路边等混乱过去,好不容易压下突生的烦躁,说道。
      周镜山再一次渴望巨人的存在,在抢险救灾、处理交通拥堵等方面,巨人拥有绝对的优势。比如眼下,巨人可以从里到外一辆一辆把车子抓起,挪至外围空地,一分钟就能解决拥堵问题。
      把腿站酸了,两人才寻到机会穿过马路,快步离开,把恼人的喇叭声远远抛在身后。然而,绝对的安静是不存在的。进入居民区的街巷,各类杂音纷至沓来,但是有了对比,李愿觉得孩童的哭闹变得格外悦耳。
      “不是冤魂,是戾气。”周镜山的回复又迟到了。
      “戾气?你是说——灯?”
      周镜山点了点头,然后扭头望向被一栋矮楼扛在肩上的夕阳,橙红的明亮中长了一块斑,就像美人面上多了一道疤。
      比起毁了容的夕阳,李愿多看了两眼周镜山的侧脸,怎么瞧都能觉出几分老孔的影子,尤其是那坚毅的下颌线,那忧虑的目光。
      一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变换,视野迥异,会成就不一样的人。位置也意味着同化。周镜山会是下一个老孔,他要做的事、面临抉择时的舍弃甚至他将来的命运,都不再是从前的周镜山所能设想的。
      周镜山,已经是光明会的现任会长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